四天后，真武祠。
春风去了又来，花草凋零了又开。
六月的真武祠，繁华怒放，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间，一条崎岖小径穿过山林，通往顶峰。
我们不在的时候，这偌大的山门全都依赖着引娣婶子两口子在打理。
二人近些年来年岁渐渐高了，哪怕有我师父时常给他们用灵气调理身体，终究是血肉之躯，两鬓见了斑白，与我们这些修行之人有本质的区别，凡人在岁月面前太脆弱了，我也曾想指引他们走上修行路，但被引娣婶子拒绝了，她脸上满是皱纹，但是眼睛明亮，活出了一种从容与轻松，直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能在晚年求得一个解脱和内心安宁，已经是上天垂怜，不敢想太多，就此走到人生尽头便好。
我犹豫一番，最终不再强求，两口子的孩子被那可恶的人牙子给害了，他们完全是活不下去的情况下，揣着报恩的心思上山的，直言不信来生，恩情这辈子报了，人间虽好，下辈子不来了，这些年在清净中渐渐寻到了安宁，但不过是悲苦人生里仅存的一抹晚霞，他们的人生基调是灰色的，不想长生久视，更对人间没什么眷恋，走完这一程便是解脱。
朝夕相处，我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不准备过多干涉。
两口虽然是一等一的轻快人，但终究岁月不饶人，渐渐已经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山下的棺材铺子虽然关门了，但他们时常打扫，依旧干净，真武祠里自不必多说，必定条理分明，能把这两地方照料好，已经是能力极限，这上下山的路……两口子却无力打扫了，我们出去太久，如今这山路上堆满了腐烂的落叶，渐渐淹没了往日的烟火气与人气儿，周围虽然繁茂，却给人一种萧索感。
走在山路上，我竟是有种近乡情怯感。
“老白，我们这一次……走了多久了？”
我忽然扭头询问了一句。
“将近半年了吧？”
老白看着周围，轻声道：“咱们是年前十二月去的东北，一眨眼半年过去了，这大概是咱们走的最久的一次了。”
“原来才半年啊……”
我一阵恍惚，叹息道：“我感觉咱们这一走，好像走了十年那么久。”
“可不是？”鹞子哥接过话茬儿，笑道：“说真的，那帮神话族群在万灵之血指引下归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咱们要死在那里了。”
“习惯就好。”张歆雅大笑：“跟着咱们的天官大人，这往后都是小场面了。”
说着，她冲着我拱了拱手：“承蒙天官大人不弃，没有嫌弃我们这些小人物，至少没有和我们割袍断义。”
这损种自是在揶揄我呢。
路上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们说了阴司的事情，以及我的考虑。
老白很惜命，严肃的问我，方不方便和他也割袍断义？
我明确告诉他，他们几个是没跑的，跟我关系太近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成为第一目标，当最终清算降临，他们必定会遭到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击，无处可逃，也逃不掉，对方一定会通过对付他们来间接的对付我，这可能比直接跟我动手都要效果明显。
老白很悲伤，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吃人不眨眼的深坑，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他说自己现在就连做梦都是在庙里许愿，为我祈祷，希望我能在最终清算降临之前踏足天官领域。
不过，在我跟茳姚要了一千块钱，请他去澡堂子里消费了一遭后，他立马改口，说同生死、共患难，此生不外如是，当他知道我在一楼沙发区小憩，而他在三楼潇洒后，说辞再度发生变化，险些开口叫我义父，说他就是我手下的兵，是过河的卒，此生绝不回头。
这几日里，几个损种没少拿话磕打我，我早已习惯。
想了想，扭头对胡仙儿说道：“祖奶奶，咱们真武祠里地方不大，往后您就和张歆雅一间屋子吧。”
“好。”
胡仙儿连连点头，对我的安排没有不应允的。
实际上，对于她来说，只要跟在我身边，就仿佛自己仍旧是卫氏一族的人，这能让她找到身份认同感。
她的精神终究还是不太正常的，一见卫殊误了终生，现而今，如何能活的痛快便如何，我不再去点破，这一路走来我见了太多人间的喜怒哀乐，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每个生灵都在炼狱里行走，纵然是那家财万贯的人，也有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痛苦，更遑论是那在贫贱中苦苦挣扎的众生，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改变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一路走来唯一学到的便是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存方式，毕竟那是在千锤万练的苦苦打磨中他们实践出的唯一一种能活的比较舒服的方式，何必去打破？
我又看向身边的赵憨子，轻声道：“祖师，您就和老白他们在一个屋子里住吧，想必您会更加有乐趣一点。”
那间屋子里可谓是人满为患，鹞子哥、老白、水生哥、无双几乎都在那屋，如今又来了个赵憨子，好在炕足够大，倒是能住得下，就是人多了容易出现霸凌现象，大部分时候都是所有人霸凌老白一个……
如今加个沉稳憨厚的赵憨子，但愿老白能把握住自己的大腿，如果赵憨子最后都要收拾他，那只能说……神仙来了都救不了这个贱皮子了。
赵憨子点头，他话很少，不过在回到真武祠后，整个人情绪顿时不一样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在缅怀此地，及至见到朱红的山门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眼中早已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咱们的山门终于修起来了，我师父当年在的时候，山门还很破，他总是说，什么时候出个出息的弟子，能挣些银钱，好好修一修山门，看来你便是那个出息的弟子了。”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作为清微道的一支，真武祠向来香火单薄、门人极少，但就我所知，历代出现的高手可是不少，远的如洛尘子祖师，到了现如今又出现一位陆地神仙，我这代亦没有堕了威风，传承始终强盛，否则当年天盟出世，青竹不会找上门来，说什么也要让真武祠承认阴阳盟约，结果整个传承却一直苦于贫穷，山门破落，连些黄白之物都赚不到，只能说，但凡你想做个好人，那这辈子就发不了财，哪怕有撼天动地的力量都没用。
“以后我们的香火还会更盛，普天之下，都会传颂我们真武祠的名字，我发誓。”
我开口，见到山门后，彻底按捺不住，加快脚步，匆匆走上前去。
回到这里，我不再是天官。
也只有在这里，我身上没有那么沉重，性子也一瞬间变得跳脱。
“嘎吱”一声推开了大门，步态匆匆的小跑进去，人在门口就已经扯着嗓子呼喊起来：“老道士，老道士，我回来了！”
嗖！
一只带着破洞的鞋子从窗户上飞了出来，“嘭”的一下砸在我脑门上。
老道士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孽徒，没规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捂着脑门咧嘴笑着，当你站在巅峰，举世都敬畏你时，若还有个长辈能跳出来打你，真的很好，人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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