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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十方这半年经常做梦。
视角来自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大俞王朝,是位公主,封号玄吉。梦里她偶尔也能支配这位公主的身体,但多数时候都在旁观。
梦境跳跃,半年里玄吉公主已经在她梦里从出生到及笄,她的及笄礼不算盛大。
叶十方的历史水平有限,本科学的是数学,跟历史这个学科毫无瓜葛。现在连年代表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幻想出了玄吉公主。
直到她对幻觉里的时代好奇,开始查阅《俞史注》——
——“宣庄皇帝四子,尤宠段干皇后所出之女玄吉。玄吉幼时独身,羸弱多病,宣庄亲养及笄。玄吉为人,柔明专静,谨小慎微,讷言怯事。长康二十三年宣庄皇帝崩逝,玄吉恭孝,感其父至忧思多虑,罹患心病,久而难医,开延元年于丰州麓山薨逝,时年二八。”
历史的存在是客观,历史的研究却是含有主观色彩。
玄吉之母段干皇后与宣庄并肩沙场数载,身负军名,威望赫赫,以女子之名居于《将军列传》之中。后世对玄吉评价并不友好,其母之辉太过耀眼,玄吉的夭折都成了“不成器”的佐证。
更为巧合的是,大俞十一皇陵考古工作早已结束,玄吉父母皆葬皇陵,唯独玄吉的尸首不知置于何处。
在历史上跟随这位年少公主一起消散的,还有开延十六年的全部史载。那名为开延的十六年由此成为了一块客观存在却无从探究的历史飞地。
这位公主史载的蹊跷死亡,似乎成了叩开那段飞地的钥匙。
叶十方对历史的体悟薄弱,但也难免可惜,不为那十六年,只因为梦中幻觉里玄吉并非《俞史注》中那么不堪。
她是天才。
总角通读四书五经,豆蔻骑射见长,及笄礼上与大儒论辩。怎么看都与“羸弱多病,柔明专静,谨小慎微,讷言怯事”无甚关系。
夜里她梦到了十六岁的玄吉。
这个时候玄吉还没死,大俞的年号还是长康。
但叶十方知道,等到春季过去,暑气会让宣庄皇帝的肺痨恶化,他会死在夏秋之交。
他的死很蹊跷,从图书馆借来的《俞史注》已经被无数学生借阅过,宣庄皇死亡的部分,隐约被人摸出了驳痕。
《俞史注》里说这个谨慎、多疑的皇帝不曾册立太子,甚至没留下口谕。说他的四个孩子都是平庸之辈,难当大任。
于是在高位空悬之际,奉诏从岭南来丰州的宣庄皇胞弟长雍王被推上皇位,成了新帝。
大俞短暂,堪堪七十年。
与它有关的正史资料很少,叶十方这半年来多少都看过、听过,她不记得长雍王和玄吉公主在微薄史载中有什么交集。
但在这个梦里,玄吉正站在宫墙下和长雍王说话。
长雍王毫无征兆地询问她:“人皇天子与我等何异?”
这不是好回答的问题,质疑皇权的唯一性,隐透越俎代庖之意。
叶十方以为玄吉不会回答,在这场梦里她一直都是聪明人,奉从仪范孝顺恭谦。况且此刻的“人皇天子”,是她的父亲。
玄吉却答了,她道:“唯手握权柄生杀而已。”
放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好回应,放在一千四百年前,这回应比问题更僭越.
长雍王拊掌大笑。寂静宫墙里,一股森森意。
他的问题更冷,“握重权却非贤德,那该如何?”
玄吉转身和他面对而立,须臾后回答:“臣子如此,责令更替即可。君主如此,为社稷顾,当可换代。”
长雍王赞她,“好胆量。”
玄吉没能说出下一句,叶十方荒谬地控制了她的身体。
这是场梦,但循着梦里导向也不难明白,长雍王最后成了皇帝,夺权换代该是真的。
毕竟历史的注脚属于胜者,只要胜利,一切就有转圜之地。
“被人推上皇位”不过是掩盖谋权的拙劣手段,野心才是他怕后人知晓的答案。
叶十方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心里骂他伪善。嘴上却笑道:“你也是。”
长雍王作傻问她:“我也如何?”
玄吉公主有兴致卖他脸面,装傻陪他唱戏,叶十方却没有这个情致。
一方面她不爱太多弯绕,只想听些真话;另一方面在她的观念里,这群皇帝跟猴没区别,爹杀子子杀爹,手足相搏这种故事频繁上演,他们觉得这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在她眼里就是猴王争霸。
她将话里话外的东西全都挑明:“篡权夺位,江山易主,有这等敢想敢做的魄力,你也好胆量。”
长雍王被她揭破并不恼怒,反倒真心实意夸她:“你和皇兄很像,身上还有他最缺的血性。四个孩子中,皇兄属意的只有你。”他话头一转,语气似有七分真的怜悯:“你也是我珍视的子侄,与你说这些,我不落忍。对你凶暴,我就成了恶人,当真难做。”
他话落地,叶十方突然意识到,这场梦是自己在给玄吉的死亡做注。在她的大脑中,玄吉依旧是那个天资卓越的公主,她的死亡是长雍王为坐稳皇位做的谋划。
她哑然半晌,终于明白这场梦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玄吉。
长雍王没等到回音,他换了话柄,与她叙旧:“三年前我来丰州,段干丞相上疏弹劾我拥兵自重,求皇兄力行约束我岭南亳州军。皇兄诏我进太极殿,那时我还粗蠢,以为手足情谊重,皇兄这是信我,是真要与我商议岭南军事。然世事并非诚善,我被罚跪太极殿外。”
他问道:“还记得后来事吗?”
叶十方记得。
这是她上专业课的时候做的惊险梦,也是她第一次能掌握梦里的身体。
长雍王那时的确粗蠢,被弹劾之后还敢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封建王朝得权者自危,长雍王敢信任自己皇兄不会害他,但他的皇兄宣庄皇却不敢信他半分。
在浩繁历史里,无休止的猜忌才是皇权底色。
因此他对兄长的信任被认作放肆,在太极殿外跪了三个时辰。
玄吉为什么替他求情叶十方不知道,她倒也没进化出和梦里人心神相通的本事。
她只知道自己恍惚一瞬,睁眼面对的就是萧杀太极殿。飞来竹牍正中面门,宣庄皇怒而斥她“妇人之仁”,要她带着长雍王滚。
叶十方:“我为你求情了。”
长雍王点头:“那日是该多谢你,否则我得见了府中门客才明白皇兄究竟在与我生什么气。后来你我算是相熟,你总喊我小叔叔劝我想开些。今日我触你霉头,你就不肯喊我小叔叔了,好直的脾气。”
他没等她接话,轻声喊她乳名:“小五,历代男子自认得天独厚,女人握权则成牝鸡司晨。世道不公,你也认命?”
梦中玄吉大概从未想过认命,但按照《俞史注》所言,玄吉至多只能活到年尾。在这个幻觉里,长雍王登基后,送给自己的开延元年贺礼,是自己最珍视的子侄的性命,或者更直白一些——
——一个想过夺权的子侄,怎么能活到以后。
想到这儿叶十方只觉得一股浊气从心起,心骂自己梦也不梦点轻松活计。
她回答:“想过又怎样,没想过又能怎样。二人争权,胜者掌权败者生杀。”
长雍王看她生气,无奈笑道:“别动气。归根于底我们都是与皇兄一色,都是些屠戮亲人的荒唐人。”他仔细瞧着她,片刻后突兀地做出承诺:“我胜,会放你生路。”
叶十方眼皮都懒得再抬,实在不想看长雍王那张惹人心烦的脸:“那还真是多谢小叔叔抬爱。”
长雍王看她这副恨不能杀的样子心情颇好。子侄中他也确实欣赏她,他竟问她:“我有什么法子能胜?”
叶十方被问的心下一惊,梦里倒是什么狂悖人物存在,还能有叔叔问侄女怎么杀她亲爹的志怪出现。
她上大学这几年语言能力退化得厉害,实在不知道拿什么搪塞眼前这个软硬不吃的东西。
她看《俞史注》时并非没有怀疑过长雍王吊诡的登基,在《俞史注》里消失的开延,在此刻附着在了眼前的长雍王身上,念在梦境中,倒是给了她直言直语的快活。
她破罐子破摔道:“大俞承袭先代,保有幕府家臣,虽有削薄,却因地缘无法实际控制。各地幕府间也因地缘、战争多有勾连。”
叶十方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撩起眼看向长雍王。对方笑意温和,倒是真有听自己引以为豪的子侄阔论的慈爱。
她慢条斯理地丢出更为僭越的现代语境:“你要知道,权力是自下而上的。因为臣子百姓愿意承认你是皇帝,所以你才可以是皇帝。反之则招灾殃。剩下的,无须点透了吧。”
这法子简单却很好,长雍王与命士门客也这么想。
但他只觉得眼前的人换了个芯子,如此小的年纪,如此狂妄的姿态。实在不像是那个礼数周全、端庄持重的玄吉。
况且女儿教外人杀自己的老子,在孝为先的儒法大俞,更是荒唐至极。
回答很好,可他竟有些后悔自己的问题。举目四望最终虚虚盯在空中一处,心中情绪驳杂:“皇兄对你很好,你却在教我如何让杀我的兄长、你的父亲。极恶的脾性,真不知道是谁养出来的。”
叶十方并不在意这种评价,梦中不值得为这些生气。
她并不把自己当作玄吉,只试图用现代人的思维解开历史中并无记载的十六年记忆。
剖开了芯子一切就变得简单,叶十方像是找到线索一般轻松地笑起来。她把自己隔绝于这个朝代之外,此刻还能说两句风凉话出来:“我是为你好。你不杀你的兄长,他便要杀你。他本就是雄猜之主,敏感多疑。亳州军被你养的很好,你在他的心里早就不是胞弟了,而是未能抓到机会谋逆的贼党叛军。”
她知道说的这些叶绛比谁都明白,自己不过是替他言明而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君臣皆为社稷的棋子,疑者难用,难用则误天下事,天下事乃万民事,伤万民者,诛杀之。”
长雍王转头愣愣看着她,因她说“为你好”,万里雪间听着如此冷意的“诛杀论”,他竟生还能出温情。半晌终于和她一样笑起来,“玄吉,你心思狠毒,却当真对我很好。”
叶十方笑着凝视远方宫墙,语调轻松地应下这句半褒半贬的话:“对谁都一样,在时间面前所有大人物都是小人物。而历史烟波浩瀚,要吞没一个人,实在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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