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那人自己掀了帘子进来，定睛一看，却是甄嬛带着太医温实初来了。
“是甄淑仪啊！”
胡蕴蓉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对付，见她来了也不如何热情，只是道：“本宫当时谁呢，吓了本宫一跳，原来是甄姐姐啊！你个促狭的，在外面也不出个声响，可把妹妹我吓坏了。”
甄嬛笑道：“哪里是我不声不响，胡昭仪高兴的声音都要飞出去了，我远远的便听见了。”
胡蕴蓉一笑，便拉着玄凌笑道：“表哥您看，甄淑仪可是让您惯坏了。惯会这牙尖嘴利，强词夺理的事儿。”
甄嬛淡淡的笑：“刚才远远的便听见胡昭仪在这里说给皇上也留了一份，留了一个什么，可能叫臣妾也听听？”
玄凌道：“也不值得什么，是用芭蕉叶儿蒸出来的点心。方才说着笑话，朕让她做出来了便给朕留一些。”
余小七笑道：“都是些胡妹妹和皇上的笑话儿罢了！对了，甄淑仪怎么来了？”
甄嬛忙笑道：“说来也是臣妾失礼，听说一直服侍皇上的太医告病，太医院一时没有得用的人。臣妾近来看皇上眼下都是乌青，实在心中不安。太医院中臣妾所熟悉的不过太医温实初了，便斗胆想请皇上让温太医请一请平安脉。”
胡蕴蓉冷笑，刚要开口便听玄凌道：“难为你一片心意，温太医的医术朕也是知道的。便劳烦温太医了。”
余小七急忙上前轻轻的挪开了他随手放在手边的奏则。暗暗的看了一眼，他果然眼下一片乌青，面有倦色。余小七不禁暗暗摇头，她这些日子一心想着怎么挑出朱宜修暗害先纯元皇后之事，倒把玄凌抛在了脑后。方才却是觉得他有些不对了，只是没注意到他似乎真的很疲倦。
玄凌揉着太阳穴道：“朕这几日忙着前朝，晕头转向的，确实没有好好休息了。”
温实初为玄凌把完脉，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别劳累着了。正如皇上所言，要好好休息了。今年时气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伤身，微臣会给皇上开一些调理的方子，皇上按时吃着就好。”
余小七有些心疼他，想想待会可能会发生的事，更是觉得愧疚：“皇上，再大的事儿也不如您的龙体重要，您……”却被他拍拍手道：“朕只是这几日忙的罢了！没什么事。”
说罢，开玩笑似的说：“还是贵妃呢，要是在妃嫔面前掉眼泪那可是要丢人了。”
“谁要掉眼泪了，眼窝子那里有这么浅？皇上尽胡说打趣儿。”
玄凌拉着她的手点点头，转头对甄嬛道：“章太医不在，温太医的医术也不错。朕是信的过的。”
温实初躬身道：“多谢皇上夸赞。”
他转首，笑吟吟向胡蕴蓉道：“微臣有句话要多嘴，不知娘娘肯听一句否？”
胡蕴蓉满面含笑，把玩着小指护甲上一粒明光烁烁的鸽血红宝石，打量他两眼，似乎并不愿意，但是却也不会在玄凌面前表现出来，只是笑一笑随口道：“表哥既然夸你好，你说就是。”
温实初垂手道：“方才娘娘说起用芭蕉叶蒸煮食物。实在是个风雅的法子，人人都以为芭蕉只可观赏，其实入药也是极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纲目》上说此物可治心火烧，肝热生风，除烦解暑，对热病、水肿、脚气、痈肿、烫伤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纯元一向体质燥热，可见她的别致心思亦可养生，是极好的。”
温实初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时少吃些是无妨的。只是有孕妇人便不可轻易碰了。因为芭蕉与桃仁、红花等药一样，有破瘀消肿之效，虽不及红花药效明显，但若蒸食，其药力会缓缓渗入食物，天长日久，亦会伤身。”
胡蕴蓉微微一惊，即刻板了脸斥道：“皇上夸你一句罢了，你莫要危言耸听。芭蕉而已，若真有毒，纯元皇后怎还敢食？”
温实初忙恭声道：“昭仪娘娘勿要动气，微臣所言不过是说孕妇慎用罢了。京师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连医者也不知芭蕉药理。而微臣的父亲年轻时曾游历南方苦热之地，当地山民便懂得这些，父亲回来便将此物记入了手记之中，实在不是微臣危言耸听。”
胡蕴蓉微微一怔，神色间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低呼一声：“表哥，温太医说了芭蕉叶孕妇慎用，可是琼萝分明是伺候纯元皇后有孕时饮食的。那么她所见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怀六甲之时。这……”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逐渐变成和窗外残雪一般冰冷而仓惶：“臣妾听闻母亲说起宫中传闻，说纯元皇后产下的皇子并未活下来，而且身带青紫瘢痕，当年贵妃侍奉在侧，连她亦是见过的。”
余小七不知该如何形容玄凌那时的表情，眉心紧锁，憔悴的面容似一块冷冰，鎏金鹤顶蟠枝烛台上，九枝花烛参差而燃，花烛外笼着鲜红宫纱灯罩，烛光透着温暖明亮的橘色如温，但那柔柔的烛火怎么也温不暖他凉透了的心。似是被心中的痛苦折磨的无法承受了，他缓缓的呼出一口浊气：“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全身冰凉冰凉，而且带着青紫瘢痕，十分可怜。他在朕的怀中，一点气息也没有，冷得似块冰一样，朕心里也冷得似块冰一样，朕怎么抱着他都暖不过来。太医告诉朕，孩子在母腹中体虚，又兼之受了惊吓，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带青斑。他受的那些惊吓，皆是因为废德妃甘氏与废贤妃苗氏觊觎后位，百般折辱，才致使纯元不能静心养胎。那孩子，太无辜……”
再一次被迫回忆起失去妻儿的痛苦，余小七都被他浑身的那种绝望的氛围笼罩了。此时此刻，余小七忽然就想喊停了，算了吧，她宁愿自己再去想别的法子，哪怕要再多费些时候，她也认了。她不想看他如此痛苦。失去的痛苦，一次便够了，再次的回忆，只能让这种痛苦一次次的加深，这一点，余小七能感同身受。
“是，是小皇子无福，皇上别再想了……你们都下去……”
刹那间，胡蕴蓉看她的表情几乎是要把眼睛瞪出来了。玄凌看着她，表情也有些微妙的奇怪。甄嬛心道：真是个废物！
余小七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低下头，咬咬牙柔声安慰道：“臣妾只是请皇上节哀。过去的伤心事，皇上勿要总放在心里，于龙体不安。”
胡蕴蓉忙道：“甜食能宽心舒怀，皇上吃一口吧。这也是臣妾按着纯元皇后的旧法子做出来的，皇上尝尝吧！”
琼脂便会意，端上了一盏杏仁茶来。
玄凌一见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郁而哀伤：“这杏仁茶，确实是纯元在世时所喜。”
“皇上不看旁的，也看在纯元皇后的面上，还请皇上宽心。万万珍重自己的身子啊！”
胡蕴蓉亲自进给到了玄凌面前。玄凌看这那一盏还散发着袅袅白烟的杏仁茶，良久，玄凌轻轻接过啜饮一口，闭着眼徐徐道：“是她宫里的手艺，味道与当年一模一样，略带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涩意，如数家珍一般缓缓道出。众人转首，正见端合夫人立在门边，锦绣帘帷前的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不知何时，她亦来到。
玄凌颔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你，宜修亦曾学过。”
端合夫人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是。皇上还记得。后来纯元皇后有孕，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检点过才能入口。”
端合夫人曼步进殿，端过杏仁茶轻轻一嗅，举袖掩住口鼻，静静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补益寿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杀人的利器。”
玄凌不觉失色：“什么？”
甄嬛轻轻颔首：“臣妾恍惚记得，杏仁是有毒的。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合夫人摇头道：“甄淑仪所言的杏仁大约是苦杏仁，毒性颇大。而纯元皇后泡制杏仁茶所用是京师附近特产的甜杏仁，反复泡制，断无毒性，只是孕妇不过分多食便好。”
端合夫人忽然道：“温太医，本宫问你，你可知道惠妃所生的三皇子身上长有青色瘢痕。是何缘故？”
“胎儿在母腹中受惊，便会在身上长出青色瘢痕。”
温实初早便得了话，忙又接着道：“还有便是被些寒凉药物缓缓侵入，也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
端合夫人面色沉重：“本宫再问你，既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
“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发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有孕中多思受惊极为相似，并非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后较为明显，若非细察，不容易发现。”
端合夫人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唤道：“吉祥！”
吉祥闻声上殿，手中朱漆螺钿盘上托着小小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碗中热气袅袅，芳香扑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合夫人低低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那碗有何不同？”
玄凌不知就里，然而端合夫人素来稳妥凝重，知她不会无的放矢，玄凌也需不多问，举起银匙各喝了一口仔细品味，然后摇一摇头，表示并无差别。
端合夫人又道：“温太医试试。”
温太医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确定，又再品了一次。须臾，大约是有了十足把握道：“回禀皇上，胡昭仪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端合夫人带来的一碗则是加了少许桃仁。两者苦味相近，若非医者行家细辨，断断分不出来。”
端合夫人撂开碗盏，端然肃穆道：“皇上惯常吃杏仁茶，也算是个行家了，都不能分辨，若非医者，如何能辨？”
她一指吉祥盘中的杏仁茶，问温实初道：“若有产妇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许桃仁粉，便会如何？”
温实初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若真产妇天长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纵然在腹中长大，也会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会身带青紫瘢痕。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极是伤身，殒命者也甚多。”
胡蕴蓉似想起一事，问道：“若是偶尔还用芭蕉叶蒸煮食物呢？”
温实初冷汗涔涔，忍不住举袖去擦：“若与桃仁双管齐下，胎儿必不能保。但若此间常有让孕妇惊悸忧思之事发生，那么极难察觉是桃仁与芭蕉之效了。”
一时殿中静默无比，青铜麒麟熏炉卧在地上，熏炉孔内散着龙涎香的袅袅淡烟，那若有若无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觉得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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