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袭击上都的阴谋落空,威望大大受挫,同时元家催动三军,转入反攻之势,作出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还击。
在丞相的大力保举下,朝廷发出一道诏书,乃是赦免项知归兵败,仍着火速讨贼,以赎前罪。项知归慨然奉诏,总管各州诸军,除去此前派出的二十万,又增调了十万,总计三十万人马,举国兵力尽起,准备清算问罪了。
项知归率领大军疾驰北上,浩浩荡荡,穿过深峻的山峡,蹈过森冷的雪水,抵达战场时,雁门关矗立于古道尽头,铁石城墙直冲这寒天的苍穹。
为使天下信服,最后一战,必须公平公正。
一个孤冷而悲肃的黄昏,两军各自立在本阵门旗之下,沉默地对峙。
一方仁义之师,一方残暴之众!但见城下,百万士卒列成阵势,甲胄与奔马摩肩接踵,在夕阳下反射出吓人的熠辉。
当初上都围困之中,半途埋伏的叛军因不见项知归勤王,便联合追剿项军的叛军,一齐前往上都与假公主会合,不想获悉假公主失败,两军共同退回了雁门关,一路上死伤无数,经收合整顿,总计五十万左右,数量仍是占据一定优势。
公主犹然不知悔改,叛军空前凝聚,大有背水一战之势——项知归知道,这一战将是朝阳公主全力爆发的最后一击。
虎威将军一骑在前,身上已换过一袭洁净崭新的银甲白袍,披风往后豁啦啦翻飞,空气里满是破碎沙尘。他目光穿越对面乘坐黑马的敌将,定注在那一座梧桐城上,金鼓旌旗都张扬起来,其中有一个小红点,在风中影影绰绰。
可以想象到,朝阳公主伫立城头,身在红罗伞盖之下,正昂起了头颅,观望他们的战况。
他不觉攥紧了缰绳,一种急于报怨雪耻的苦意,自咬紧的齿缝间渗出:成败在此一举!
情势不比畴昔,他率领三十万大军,底气更足,传令遍军合围,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正这时,叛军一阵涌动,后面的士卒挟持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从分开的阵仗里走出。
“项将军,好久不见。你看他们是否熟识?”为首的蒋巳笑得阴寒,夺过一把大戟来,“大战当前,怎么能忘了献祭上天呢?”
一个男童被推搡出来,蒋巳这般说着,作势要在阵前杀掉第一个祭品,以激发士卒的锐气。
项知归顷刻明白,这些百姓就是塞北原住民,驻边将士们的老母与妻儿,当初被用来钓骗赵下霜等人军心的钩饵了。
他吞声忍恨,紧紧屏住气,座下雄马却不停狂喷着鼻息。
眼看大戟将要落下,他催马拔足往前奔去!
从开始训练自己的坐骑那天起,他就准备着这一刻——在身体绷直的时候,皎雪骢也能感受到他的紧张,他会梳理三下马鬃,再轻轻一拍马臀,这是他与皎雪骢之间的秘密,一旦他如此动作,皎雪骢知晓这是需要它尽全力的时候,它就会遂他所愿,爆发全力飞奔出去!
他骤然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速度,好似不是来自坐骑的身躯,而是来自神明的相助,如露如电都不能描述其快,他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耳边呼啸的风!
相隔本来就不远,白影转瞬已抢到身侧,白色披风如叠浪般起伏,他从马上伸臂,把那个吓得呆傻的孩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随着蒋巳一声叱喝,戟锋连连三次横砍进项知归的左臂。项知归尝到一阵锥心之痛,却犹不肯放手,仿佛那不是他的骨、他的肉。
恍惚中他问自己,是否除了舍身一护,没有其他解救的方法了?可是他知道,上次在惨烈的围困中,他损失了不少同袍手足,自己身上却滴血未沾敌锋。他为自己这样的幸运而羞耻。他必须流血,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将他自己从这样的羞耻中解救出来。他不仅在解救那孩子,也是在解救他自己。
他喃喃:“很痛,但不是不能忍,没有我想象中的痛。他们当时一定比我痛得多了。”
蒋巳提足真气要砍第四下,项知归猛然反应回来,肩胛骨往上竭力一抬,居然硬生生将坠跌的戟尖抵住了!
低下头来,怀里那孩子已经颇大,十三四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惊惶地与他对望。
“别怕。”他眼前一黑,痛得视野模糊,却维持着微笑,反手拔出了嵌在肩胛骨中的大戟。
左臂举起来,虽有裹甲在身,三道伤口仍深及骨肉,未曾凝固的黑红血液不断流出,地上很快汇成一片血泊。
蒋巳手持的大戟给对方夺去,疑惧地退后两步,脸部有些扭曲,却还强撑着口气说道:“项将军舍己为人,果真仁义。”睨视一眼他怀里的男童,“你迟迟不肯还击,是怕伤到这孩子吗?”
话音甫歇,项知归冷厉地一戟击刺出去,无数人看见一腔鲜血冲天而起。
“借你三戟,偿还我折手断足之罪。”
人马巍然而立,静等着黑黑红红黏黏的血液往下滴答,淌在绸缎似的马背上,将军放下孩子,紧紧咬着牙关,脸上分毫没有改色。
所有人只听得滴答滴答的微响,远处有唏嘘啜泣,空里震荡着金石声。
一道呼喊传入耳中:“项将军,我段申等你很久了!”
项知归匆忙之间转头,砰然一声,他那夺自蒋巳的大戟又和另一个将军的长矛相撞在了一处,戟身阵阵地嗡鸣起来,从手掌直传至心脏。
段申冷笑道:“我与蒋巳不同,他只是玩得狠辣,身手没什么看头。你要跟我斗,还早了一百年呢!”
项知归左臂肌肉一阵阵痉挛,他盯着段申不说话,目光那么轻蔑,仿若在看一只跳梁泼猴。
戟矛交击之声登时破空荡开,段申天生猿臂奇长,运使长矛更是得心应手,马战上罩住方方面面,便似有数十条矛影共同打出一般。
他知道项知归不肯说话是在聚蓄一口精神气,不然这口气一散,痛意便会翻江倒海,于是恶狠狠地笑了:“项将军,我当年也是跟令尊同属于先帝麾下的呢。令尊为报先帝知遇之恩,有肝脑涂地之忠,万夫不当之勇,让我无比敬畏,今日你却忤逆先帝,和公主为仇作对,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项将军,项家家训难道只教了你勇猛精进,却没有教你忠贞不贰吗?”
“项将军,公主年幼,前途大有可为,你不如与我一齐追随于她!”
项知归越听越怒,原本有些抵制不住,至此大戟架住长矛猛一发力,竟将段申的长矛震得脱手。
段申骤然绕到项知归背后,用一段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迫使他抬高了头,好好地听清楚自己的声音,“项知归!元家是叛贼,你怎么敢奉叛贼之诏,伤害你真正的主子!”
项知归松了那一口气,胸臆中痛不可言,大戟当啷一声倒地。他双手抓向段申套牢自己脖颈的东西,抓到了一手细细柔柔的毛,整体却非常坚固强韧……是一段翎毛?
项知归喉间挤出吼叫,眼底充血一般红得慑人,拼尽全力也挣不断这东西,段申大喝一声,将他狠狠扳向地面。
只一瞬间,段申的动作中断了,匪夷所思一般低下头,眼睁睁看着那一柄当胸穿透的长剑。
剑镡是用上乘白玉雕成的龙头,须髯珠鳞皆栩栩如生。
项知归往后狠狠插了几下,段申终于松手,他得以遽然脱身。
他仿佛被这一番话激怒,拼着一口气松散带来的浑身疼痛,也要张口出言:“你家公主视百姓如草芥,其作风残暴,与先帝同出一辙!”
伴着声音落下的,还有一柄太子御赐之剑。
他呼出一团白雾,模糊了脸的轮廓,完好的右臂将玉龙霍地抽出,敌人之血溅射了他半边身,“我不会追随一个这样昏庸的主子,她加诸百姓之刀,焉知他日不会加诸我身?只有你们这些伥鬼,看不透这一条浓雾笼罩的死路。既是如此,我提早送你们去见阎王!”
段申双眼暴突,握住那段鸡翎,仰身掉下马来。叛军看见两位将军俱亡,吓得后退一步。
项知归感到有些晕眩,他撑住额头,被皎雪骢带着团团转了两圈。
待到叛军面前,他将自己真正的佩剑玉龙递出,指了指百姓:“放了他们。”
叛军们面面相觑,百姓们已经痛哭流涕。
“身为军人,对布衣匹夫下手,是耻辱!”他呼吸急促,怒气仍未平息,冰霜似地又掷出一句来。
许是为其气势所骇,叛军士卒依言解开了缚绳,众百姓一哄作鸟兽而散。
项知归在原地停了片刻,目送着百姓军眷们远离了战场,又仰头瞧了瞧梧桐城头。
那一点红色仍然不动不摇。
项知归挥了挥左臂,黑红的血早已凝结了,又转了转脖子,火辣辣的痛感渐渐消退。
很奇异的,他并没有强烈到不能忍受的痛感。或许他的心已然麻木了。
他以手指缓缓抹过玉龙,而后挥剑下划,带着些少倦意再次启口:“既然朝阳执迷不悟,那便开打吧。”
鼓角轰鸣,全军冲锋,奔腾的马蹄伴随着喧天的杀声,与此同时,数以万计的箭矢,自城上划过天幕,铁网一般罩落下来!
两股军力对撞相接,这是一场壮丽的、将要决定天下大势的鏖战。
项知归手擎玉龙剑,所有的疼痛都被抛在脑后,连人带马冲进阵来,敌堆当中纵横厮杀!
叛军历来闻得白马将军的威名,更生惧怯之意,不过仗恃人多势众,一时还是占据着上风。
元奉两军激战许久,杀得难分难解。
正在难定输赢的当儿,从敌人后军处,开始了一阵异样的骚动。
东边铿锵一声号角,只见一支身着大魏甲色的军队,如利刃般破开敌围。为首的将军一身苍甲,身骑青骓,却是本应囚禁公主府内的大魏军师——不,是大魏太子元睢。
万万料想不到,他竟然现身于这片战场上,亲自率兵助战。
人群中,元军张开左右翼,左旋右抽,元睢则一马当先,把叛军的“奉”字帅旗一斩而下。
骤然间,奉家的军队一阵大乱。
项元两军会合于雁门关,前后夹攻,冲散了叛军的阵势。五十万叛军首尾不能相顾,顿时溃不成军,那情景好比天摧地塌,岳撼山崩,无数方阵浑如莜麦割首,一阵接一阵地陷落,惊心骇目。
胜负已定。
项知归腾腾腾快步冲向那座城楼,元睢本能地紧跟上去,看到二弟那一袭白披风在背后猎猎飞扬,本是狂奔的脚步越放越缓,直到他也赶到了,定睛去看,才明白二弟停驻的原因。
在他们面前,只有一柄九凤红罗伞盖寂寞地插在那里,飘飘荡荡,周遭空无一人,公主的身影不知所踪。
项知归猛一用力将插在那里的红罗伞盖拔了出来,眼神露出愤怒复杂的光芒:“她又耍了我一次。”
元睢也愕然:“她不在这里?”
他下意识转身,自雁门关后的古道上望过去,延伸的尽头,是昔日的梧桐城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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