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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涉皇室秘闻,睢竹不以为然,冯赆却是心心念念,恨不得回头探听一番:“我从小就住在山上,一点都不了解外界,听得兴兴头头的,你们非要泼我冷水,凭什么凭什么!!”
冯赆一贯任性,吵闹起来使人头痛,待他服药睡下,三人暗自商量,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归石大手一挥:“这里太吵,明天就动身去另一个地方吧。”
枚琛双目幽幽,声音平和冷淡:“如今这世道已经乱了,走多远都是避不开的。”
他的话,把各人心底都轻轻敲击一记。
睢竹把茶杯搁到木桌上,记起带离冯赆的次日,他专门返程去拜访那个老者。老者不再高谈阔论博取众人注意,连精神也更不济了,只是手拿一柄破蒲扇,怔怔地直视着远方。
他踱步来到老者旁边,老者的目光兀自在游荡、呆看。
“老人家,您还记得我吗?”
老者一愣,昏花的眼睛盯了他半晌:“记得记得,你是昨天那个年轻人。”
他微微一笑,随便捡了条长凳坐下来,以一种颇为家常的口气问道:“老人家可否跟我聊聊,您那些有趣的故事,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呢?”
“是我进宫当侍卫的儿子寄信回来告诉我的——朝阳公主出生那晚,宫里宫外都像着火一样,他还有帮忙抬水嘞,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满天绛色星光,隐隐透出凤形,一直到白天方散去。”
老者打起蒲扇,不加思索道,“本以为祖宗社稷之庆,上苍赐下一个真命天子来了,前任魏帝虽然不是好人,但能求得一个仁德的储君,不管太子抑或公主,往后百姓的日子总还有个盼头,谁知道过了没多久就……”
他怅然一叹,“大魏国祚绵长,倒是从来没想过它会断呢,不,也不是断,就是改了姓。”
“老人家,您的孩子还在当侍卫吗?算算时间,他若不是升迁,也应该放还回家了。”
“……不在了。”老者态度如常,淡然地回答,“十三年前,尊上攻进大明宫的时候就不在了。朝廷发下了补贴,没有详述他的死因,我猜想应该是被当作伥鬼杀掉了吧。”
大明宫有妃嫔、宫女、阉宦、侍卫六千余人,在那一场混战里,差不多都死干净了。
老者望向天空,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我反反复复地翻检他当年留给我的信件,其实我懂,前任魏帝不死,就会死更多的人;我也懂,尊上真的很好很好,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不然我没命也没空在这里嚼舌根。他当得上一句‘天命人归,从容正位’。然而,谁兴谁亡,最受苦的都是咱们老百姓啊……”
老者话声甫歇,鬓沿白须一阵猛颤颤。
睢竹当时也陷入了沉默。
笃笃笃笃。归石在敲击桌子,他奇异道:“大哥,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睢竹反应过来,略略沉吟一下,便露出无奈的微笑,声音是平静而深思熟虑的,“小四这样死磨硬缠,恐怕一时难以哄劝了。也罢,他的生辰快要到来,我们借口回山庆祝,使他彻底断念好了。”
翌晨,归石早早起身,急如风火地催促众人收拾返程。
冯赆被塞进车厢里,自是大吵大闹,一刻不肯安生。
归石在外头狠命地驾车,睢竹枚琛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连带着归石那份一齐许诺,说要给他送上一份最好的生辰礼,保管永世难忘,冯赆见他们软硬兼施,也落得好处,方渐渐止住吵闹,勉强老实下来了。
冯赆十四生辰很快就到,他病没好全,三个哥哥体恤,约在离他住处最近的黄金台相聚。
冯赆确实永世难忘:二哥哥送了一套精美的鞍鞯,三哥哥送了整整两百卷《通典》——他一不擅长骑马,二已经读惯读熟典章文物了,要来有何作用?!
归石托着这盘玉勒绣罗鞍、映带文锦鞯,横起眉毛瞪起眼睛:“这是我亲自选的,最贵的,最好的!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吗?改天我找匹温驯的小马让你坐着遛弯啊。”
枚琛也拉着装书的小车,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这是精装版,典藏版,封面是锦绣制作,而且是我亲笔作过注释的。”
一个满脸凶恶,一个如丧考妣,冯赆只得含羞忍辱地收下礼物。
最后到大哥哥,他热切地瞧着睢竹。
漫天霞彩之下,睢竹立在众人身前,含笑向归石枚琛道:“除了小四,我也给你们预备了一份薄礼,临别在即,算是为兄略表寸心。”
长幼有序,归石得到一柄玉龙剑,枚琛得到一枚玉龙钩,终于轮到冯赆,这孩子振作精神,摊开双手,眼光几乎夺人心魄。
“我要先考一考你。”睢竹笑意依旧,“当初来夷吾山时,你这小鬼头跑来跟我们索战,可是输了呢。”
冯赆不满地撇了撇嘴:“亏得你们比我早面世,多我几年见识,输了也不丢人。也罢了,你要考我什么?”
“阿赆以为,人性本善,抑或本恶?”
归石与枚琛共同沉默,看着大哥四弟不作声。
冯赆愣住了,好久才强自镇定下来:“人性本善。”
睢竹目光一闪,声音缥缈:“哦?为何呢?”
冯赆咳嗽两声,一字一句平板地回答,好像这一番说辞都已经驾轻就熟了:“万物有灵,因而序四时,行星辰;人性若不善,禽兽何存?正道又何存?”
睢竹有些惊讶:“这……是公羊师尊先前教给你的?”
“当然是我在黄金台上自己想的。”冯赆双眸显得晦暗不明,“若换了师尊来讲,必定主张人性本恶,随即扯一通什么百姓感圣王仁义而教化的大话。”
睢竹目光又一闪,仍微微含着笑,反问道:“那么阿赆以为,圣王之道可以作为约束吗?”
“可以,却不单只这一条。”冯赆仰望天穹,“古先的圣人王者,承接天道以肇定人道,仁义作表率,天下皆服之。此仁也,义也,谓之天德,谓之天志,谓之圣王之道。”又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它本身更适合做冠冕堂皇的口号。”
他回收眼光,自去看睢竹,“大哥哥要求约束,必然是图事功的。然而借用天道来规范人间政治秩序,终究太过缥缈了,未必真正能济事成功。真正的事功,还不是应在朝堂那一群臣僚身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臣僚心中怀揣的自不会是生民,而是爵禄——”
“为此,我更倾向一边行教化,一边立规矩:与民教化,建明义理,持礼节辨是非,不再野性难驯;与官规矩,扶植纲常,致良知去私欲,不再尸位素餐。如此自上而下,于无序中求得有序,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功到成处,便是有德。岂不惬意吗?”
“君主只一人,臣僚却成群,事不能就,功不能立,又何如?”
冯赆带着一缕嘲讽的口气,反问:“蠹国害民,留之何益?”
睢竹默然半晌:“圣王之道,运用得当是成圣成贤觉民行道,运用失当则是乱群惑众以至危患;倘是高位者心怀不轨,更是白白以身饲兽了。”
他俯身摸了摸四弟的脑袋,“阿赆,我有时候害怕,倘若你跟从的不是公羊师尊,而是别的什么不轨之人,你所学的知识会不会成为你挥向民众的利器呢?”
冯赆迷惑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睢竹一笑置之:“也罢。如你所言,教化万民,修养德行,使其自发行仁;规矩百官,警戒操守,使其澄心猛省。大同秩序,不再系于圣王一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事应物各得其所,我自可垂拱而治——阿赆这般聪明,我本犯不上忧虑的。”
这一句夸赞冯赆倒是听懂了,他扬了扬眉毛,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
睢竹却认真转折了这么一句,“这是阿赆教我的,我也希望阿赆可以做到。如果你愿意努力,总是能做到尽量遏制自己那些坏的念头。阿赆立志做上位者,只有自己教化自己,自己规矩自己,最终才能率领他人。不是吗?”
冯赆一愣,自己说出去的话被他反过来训诫自己了。他本来又想发作,可是看了一眼归石的剑和纳兰枚的钩,到底是忍耐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明明是我生辰,你还要说这说那的。算啦,生辰礼加上纪念品,我应该可以得到双份的吧?”
睢竹眯眼笑笑:“一份足矣。”
冯赆得到一个精装锦盒,感觉比剑钩都沉重,抿嘴儿笑却掩不住期盼的快乐。
他抬手翻开一看。
一刹那,彻底懵住——
这锦盒里头,居然放置着一只黄金瓯杯,其外錾刻龙飞凤舞,镶嵌黑玉、红玉、碧青玉、白玉——参照了冯赆所钟爱的那座黄金台,睢竹亲自铸造,以金相玉质寓德之美,是他认为勉励四弟入于正路的最佳礼物。
冯赆站得一动不动,眼里忽然有一瞬剧烈阴暗。
他执起金杯两侧立起的夔耳,看到上缘由刃凿剔刻的小篆,沿边一圈统共十六个字:“子游未冠,早慧出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金瓯象征着疆土完固,意义重大,睢竹希望小四理解自己的苦心。子游,子游——师尊给他取的表字是“子藏”,归石与枚琛,分别是“子修”“子息”,以此类推,冯赆将来的表字必是子游无疑了,因此,他提前把这个字刻了上去。
冯赆用手去摩触那上头的篆字。
归石眉峰微挑,哦豁一声,勾住冯赆的肩膀:“我们小四长大了,不知担不担得起这金瓯?”
枚琛静静地插了一句话:“阿赆自然是懂事的。”
睢竹注视着冯赆头上那一道笔直的发缝,他原先担忧小四的性格,聪明与恶劣相伴随,如果失却了法度之心,恐怕会堕于奸邪和偏私,所以带其下山领略人间疾苦,不意给那一名市井老者的侃侃大言截停了路途。在发问前,他也惴惴不安,不知小四会答出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这小娃娃瞧着狂悖,其实还是站得身正影直的。
聪明是好事,却不能仅止于此,倘若不具备杰出者所应有的品德和气魄,那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只是行使不当手段的一种玩物。
“再过些年,这头发便该束起来了。”他权威而又温厚地嘱咐,“我们的阿赆,将来必定要立功于朝,解救生灵涂炭,万不可混迹市侩,落魄穷途啊。”
十四岁的孩子抱紧金瓯,直视向睢竹,明明头上还顶着两团属于孩童的抓鬏儿,神情竟有一股异常古怪的严肃。
“我知道了。”
大家俱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生辰,道别过后,短暂地分离一阵,终有一日会再度相逢,却没料到,一切都奔着难以预想的方向发展而去。
四更时,众人深沉入梦,竹林里却燃起了冲天大火。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因竹林被隔阂,将近熄灭时方为众人所知。
睢竹归石枚琛三个急急地赶来,以衣袖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烟雾,亲眼目睹了旧时景物变作废墟的骇痛一幕。
最外围的竹子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姿态,通体端直、挺拔,表面烧得如同焦炭一般。
林子斜对面有一排整齐的房屋,冯赆因性格与其他学子不合,在北院进修却单独住宿,而此时,房屋都已在大火中塌陷。
风儿一刮,有蝴蝶向天宇和四野飘去,一忽儿翻成明红,一忽儿翻成亮绿——原来是燃烧的竹叶,不能真正地飞离此处,不一会也化成灰烬,沉沉降落了。
那一座藏在最深处的黄金台,依然显得巍峙不摧,立在一地焦竹之中,合身雕刻的鸾凤螭龙愈更鲜明雄伟。
一切都回归到原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归石和枚琛一脸煞白,惶惶地怔视着前方。
睢竹木然迈出一步,脚下踢到一个不知什么,他红着眼睛,单膝蹲下,拿起了那个物件儿。
——是他昨日送至四弟手上的金瓯。
金瓯通体已焦黑一片,缝隙间甚至冒出短短一缕灰烟……
冯赆在十四岁生辰这天死去。
东箭南金西琛北赆,自此残缺不全。排行最末那位少年,从今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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