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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收起血衣,命衙兵将人看好,莫再伤他,便带着夭夭往衙内去找京兆尹孙如海。

中元之后,大小案件如雪片般飞来,孙如海镇日忙得焦头烂额,几乎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今日肯腾出时间见穆玄,一是因为这位穆王世子昔日于自己有恩,二是因为南郊一案,玄牧军的确出了不少力,省了他很多麻烦。

因而,一见穆玄过来,孙如海立刻搁下笔,亲自迎了出去。两人寒暄几句,孙如海见穆玄身边竟站着一个身着头戴帷帽、身着浅碧衫子的少女,惊疑不定的问:“世子,这位是?”

穆玄道:“我的一位朋友。南郊的邪祟,就是她最先发现的。”

孙如海恍然大悟,立刻肃然起敬,对夭夭轻施一礼,说了一串致谢的话,便请两人去书房里坐。

房中陈设简朴,案头堆满厚厚的案宗,孙如海命人备茶,自己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封存完好、盖着朱印的卷宗,递给穆玄道:“世子请看,这就是文昌伯与南平侯那场地皮官司的所有案卷。”

穆玄展开翻阅,星眸渐渐冷沉。孙如海看在眼中,笑道:“世子怎么突然对这桩官司感兴趣了?”

须臾,穆玄视线才从案卷上移开,看着孙如海道:“这卷宗里的每一个字,孙大人都比我清楚。我能想到的,孙大人定也能想到。难道到了现在,孙大人还觉得南郊的案子,只是单纯的邪祟害人案么?”

顿了顿,又道:“孙大人既肯把案宗给我看,想必,也是有话要同我说。”

孙如海面上笑意慢慢散去,点头道:“世子所言不差。文昌伯与南平侯争的那块地皮,确实紧挨着那邪祟盘踞之处。此事是有些巧合。下官也不是没怀疑过。可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这两者之间就一定有关系。”

穆玄这才从怀中取出那件血衣,递了过去,道:“大人看看这个。”

孙如海惊疑不定,待展开看完,立刻遽然变色,急问:“这东西,世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穆玄便把方才在京兆府门口遇到那青年的经过说了一遍,并道:“听他的意思,已不止一次来府衙前递状子,但都被某位大人斥令轰了出去。”

孙如海岂能不懂他话中深意,立刻传来那领头的衙兵,命他将递血衣的人带进来,并厉色问:“之前,是谁命你把人赶走的?”

那衙兵嗫喏半晌,才肯道:“是黄少尹的吩咐。”

孙如海拍案怒道:“立刻把黄师德给本官叫来!”

他话音方落,一个身穿墨绿官袍的年轻掌簿便急急奔了进来,面如土色的道:“大人,方才小人去晁凤阁送卷宗,推开门,看、看到黄少尹七窍流血,倒在了椅背上。”

房中几人俱是一惊。孙如海匆匆赶去查看,大约一盏茶功夫后,面色凝重的回来,道:“仵作已验过,是吞毒而亡。”

他颓然跌入椅中,大约是没料到消息走漏的如此快,也没料到事态恶化的如此快。更何况,京兆府出了渎职的内鬼,他这个府尹也是在责难逃。

穆玄道:“唯今之计,大人应尽快理清案情,呈明圣上处置。”

孙如海霎时惊醒,立刻传来那递血衣的青年,问:“你是何人?所书之事,可句句属实?”

青年重重磕了三个头,悲声道:“我乃南郊清余岭下余家村村民杜阿牛,在岭上耕种为生,自幼与老母相依为命。三月前,县爷忽带人来到村中,说文昌伯要买下岭上那块地皮,让我等速速收割掉地里庄稼,另谋生计。岭上谷稻都要等到九月才能成熟,哪里能够收割,村民们不同意,到县衙闹事,县爷非但不理会,还命官兵将村民们以宣众闹事的罪名殴打一顿,并把村长和几位领头的叔伯捕入了狱中。自始至终,半句没提及补偿之事。村民敢怒不敢言便商议着到京兆府告状。那县爷听说消息,恼羞成怒,竟指使官兵纵火烧毁岭上所有庄稼,扬言我等若敢进京告状,便要拿村长和几位叔伯问罪。那些庄稼,可是全村人一年的心血和全部生计!”

“那昏官为阻止村民进京告状,专门在村口留了一队官兵,日夜盯梢。我等顾忌村长和叔伯们的性命,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如此过了数月,村中忽来了一名衣着华丽的大老爷,自称是南平侯府的管事。他告诉大伙儿,清余岭那块地皮本是他们南平侯府先看中的,却被文昌使计抢走。南平侯府正在和文昌伯抢这块地皮,已经闹到了京兆府打官司,因文昌伯咄咄逼人,现在急需村民们的支持。只要村民们肯在请愿书上签字,助南平侯府得到那块地皮,南平侯府不仅补偿村民所有损失,还愿意继续雇佣村民们到田庄上做事。”

夭夭听得火冒三丈,正气愤那文昌伯府仗势欺人,听到此处,不由道:“这么说,这南平侯府还做了件好事。”可转念一想,又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否则,这杜阿牛不在家里好好陪伴老母,为何要跑到京兆府递血书。

果然,杜阿牛双目陡然迸出几缕血丝,恨恨道:“起初,村民们也是这等想法,以为终于遇到了贵人,便高高兴兴的在请愿书上签了字。过了一阵,外面传来消息,那块地皮,果然判给了南平侯府。那县爷也再没过来找过麻烦,并将村长和几位叔伯放了回来。大家奔走欢呼,还主动去岭上清理被烧毁的田地,以便南平侯府能尽快建起田庄,为大家解决生计问题。可一日、两日……整整半个月过去,南平侯府承诺之事,皆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派人到县里去问,县衙说这是余家村和南平侯府订的私约,空口无凭,又无白纸黑字作证,县里也管不了。又等了几日,大家实在坐不住了,便嚷嚷着要去进京去南平侯府讨说法。村长从狱中出来后,一直卧病在床,听到消息,将大家狠狠斥责了一顿,次日却瞒着所有人,拉了车特产,自己悄悄进京去了。”

说到这里,杜阿牛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道:“谁料,那南平侯府根本就是只披着羊皮的豺狼,翻脸不认人也就罢了,还任由府中恶仆竟将村长打成重伤。村长回来不到半日,就断了气。大家这才明白上了当,悲愤中,直接抬着村长的尸体到县衙前,请县爷做主。南平侯府得到消息,立刻派了人过来,说已严惩打人的恶仆,两日内必兑现承诺,将所有补偿金送来。”

杜阿牛忽然止住声,似陷入了回忆中,嗓音也转为黯哑:“第二日夜里,南平侯府果然来了人,还拉着整整三辆大车。村民们还在傻傻的等着,却不知,那车上装的不是粮食,不是银钱,而是一桶桶胡麻油。他们把油泼在村子四周,纵火烧村,可怜村民们毫无防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活生生被烧死在大火中。我因水性好,先背着母亲从屋后的河里逃出,又折返救其他村民,等潜回去才发现,整个余家村已被烧为焦土。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皆沦为冤魂。”

说完,他终于控制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没料到,数月前那一桩像闹剧一样的争地案后,竟隐藏着如此骇人内幕。如今,再看那案卷上的判词:“百姓请愿,众望所归,清余岭地皮归南平侯府所有”。只觉无限讽刺。

负责记录的掌簿奋笔书完,将案卷递到孙如海面前,不无激愤的道:“大人,所有证词,皆已记录。”

孙如海这才长出一口气,郑重接过来,道:“杜阿牛,你且放心,若此事属实,本官自会禀明圣上,替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冤魂做主。”

杜阿牛哭着叩谢。

夭夭心中恻然,忍不住问:“那你母亲呢?如今可好?”

杜阿牛摇头道:“我急着赶回村中救人,便将母亲安置在了山上,等回去后,母亲已不见踪影。至今下落不明。”

夭夭隐隐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捏了捏拳,目带恳求的望向穆玄:“世子,昨夜我已背熟了很多超度的经文,我想现在就替那个老妪渡化。”

穆玄了然,便和孙如海提起此事。孙如海点头,道:“那邪祟极可能是余家村冤魂所化,世子这位朋友若有办法渡化她,也算一桩功德。”便唤来一名衙兵,命其带穆玄和夭夭去狱中。

所有邪祟都被单独关押在指定的牢房里,牢外设有禁制。衙兵带着两人来到一间挂着“甲壹零捌”牌号的牢房外,便自觉退了下去。

夭夭往里一看,牢内黑黢黢的,别无他物,只有正中间挂着一个符纸灯笼,散着幽幽青光。看来,那老妪已被迫凝成了鬼火之态。

想起要做的事,她偷偷望了眼穆玄,才故作镇定的道:“那经文颇长,恐怕要费些时间。而且,我背的不算太熟,若世子站在我身边,我可能会紧张忘词。世子可介意在牢外等我一些

时候?”

穆玄深深望她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夭夭暗呼一口气,笑道:“多谢世子成全。我会尽量快一些!”

等进了牢内,夭夭又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见穆玄抱剑靠在牢门外,背对着自己,并未往里看,愈发松了口气,便迅速背对着牢门坐好,依次咬破十根手指,双手并用,在地上画了个十分复杂的符阵,正对着上方的符纸灯笼。

她阖目坐到符阵之上,双手结印,默念咒决,不多时,便觉身体一轻,神识已进入另一方天地。

眼前是一片黑黢黢的山林,一个白发老妪,佝偻着身躯,正站在山道上焦急的张望,似在等待什么人。过了很久,山道尽头都没有人影出现。老妪急得将拐杖敲得笃笃直响,团团转了会儿,便柱起拐杖,往山下走去。因山路陡峭,老妪腿脚又不好使,中间摔倒了好多次。

夭夭眼前景象跟着一变,老妪已站在一条河边,而前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连片房屋都被大火烧了起来,里面充斥着惨嚎声与呼喊声。忽然,一道浑身燃火的人影从火光中冲了出来,一面发出痛苦尖锐的惨叫,一面往河这边狂奔。

“阿牛,阿牛!”老妪急切的呼喊。

不料,那人影只跑出一小段,便扑倒在地,痛苦的嘶叫着,滚来滚去,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

老妪唰得流出泪,扔了拐杖,便趟着河朝对面奔去,捶胸顿足的唤着“阿牛”。夭夭想追,却移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老妪飞蛾扑火般,奔入大火之中。

夭夭不由落泪,心如刀绞,连带着神识也震荡起来,三魂七魄如被巨力撕裂。混沌间,身旁忽然出现一个清俊如玉的身影,手中寒光一闪,挥剑打破幻象,而后握住她一截皓腕,将她带了出去。

夭夭悚然惊醒,汗透衣裳,睁开眼睛一看,大吃一惊。穆玄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双目紧闭,眉心紧锁,额上冷汗涔涔,隐有痛苦之色。一只手,尚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顷刻,穆玄慢慢睁开星眸,神色阴沉的望她一眼,道:“在大邺朝,凡是与鬼物邪祟通灵之术,皆是禁术。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些经文,郡主以后还是不要背了。况且——”

他默了默,带了丝沉怒道:“通灵术对修为要求极高,若修为不够,贸然施术,非但渡化不了别人,还可能陷在幻境中走不出来。”

夭夭心跳如鼓,有些拿不准他究竟发现了多少,但一望见穆玄同样流血的十指,便知他为了救自己出来,也动用了禁术,而且极可能是穆氏一族的禁术,立刻羞愧道:“对不起,是一时心急,太自不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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