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幽清,欢声隐隐。箫娘去后,仇九晋见天色渐晚,欲往外头厅上向陶知行辞行。

那厅上酒残席凋,客已散得许多,陶知行吃得微醺,已转回屋内小憩。仇九晋随小厮进屋,见他在榻上撑着手肘揉额角,便上前问安,“为小姐生辰,伯父应酬不暇,多有劳累。小侄不敢久扰,特来辞过。”

陶知行请他榻上对坐,使小厮看茶,“世侄的意思,我晓得了。请回去转告令尊,叫他放心,我已在济南府、成都府、贵阳府等地联络了好些粮商,不论今年有多少粮,都能出手。”

“多谢伯父费心。”

仇九晋呷口茶,把眉轻剔,“家父的意思,从明年起,南直隶这边就要推行‘一条鞭法’,改折银子缴税。这新法一推行下来,往后还能不能似如今,真是不好说。因此今年的粮,会比往年多出一番,敢问这价格……”

“税收新策,大家都晓得,我心里也有数。价格你只管放心,还如往年,我也如往年,不过拿一成利。”

闻言,仇九晋满意地点点下颌,搁下盅请辞,“那小侄先行告辞,伯父且请留步。”

陶知行送他至廊下,款留两句,望着他背影在残阳里隐没,温和的面色逐渐变冷。

他转背进屋,榻上才安坐,管家就躬着腰进来,因问:“老爷,方才听仇小官人的意思,仇大人是想在新策落实之前,趁这回税收,大捞一笔?”

喧嚣杳杳传来,似陶知行一缕长吁的伴奏,“朝廷要推行缴税新策,此时再不捞,往后捞起来,恐怕就不便宜了。他一张口,就比往年的粮食翻了一番,我在下头,还得多寻卖主。这笔买卖,真是又费心又费力。”

“老爷何不拒了这桩麻烦事?不是我讲,这要是叫朝廷查出来,可是抄家的罪。老爷不过在其中拿一成利,咱们家的买卖,一年也就真回来了,何苦押上性命做着帮人做这亏空国库的勾当?”

“你觉着我想做?”

陶知行冷睇他一眼,欹在榻上,“老爷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呀,谁让姓仇的岳丈是咱们南直隶礼部侍郎?他怕我摘了干系往后不替他卖命,前几年把主意都打到我蟾儿身上了。如今虽没定下蟾儿,却定了台,我就那一个妹妹,这一个亲侄女,能脱得了干系?如今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得一条道走到黑,但愿明年新策施行,姓仇的晓得收敛。”

老管家点点下颌,“那济南府那几个粮商,何时请来?”

“下月请来签契。”

管家领命而去,富丽堂皇的屋子曙光渐收,黯淡里,似萦绕着一缕身不由己的叹息,迟迟未散。

乌兔相走,河岸笙歌夜永,凤箫低转,笛长吟。陶知行为庆贺爱女芳辰,请师傅扎了许多焰火来放。“砰”的一声接一声,连席家的院内也映得幽辉迷离。

今夜的南京城,比往日更显紫醉消金。

箫娘仰头瞧那些姹紫嫣红的烟花,唱了句:恨的是花灯断续,恨的是人影参差。恨不得香肩缩紧,恨不得漏敲迟……

她的背后,是席泠遥遥的目光,盯着她单薄的背脊。半晌箫娘回头,兀地吓得跳起来,“你几时出来的?脚步声也没有,站在那里,吓人一跳!”

席泠入院审度她一眼,“不凉?”

各色焰火在他头顶炸开,映得他的脸如梦如幻,“一更了,还不睡?”

“你瞧这烟火放得,砰砰响个不住!谁睡得着?”

箫娘朝天上翻个眼皮,满腔幽愤,“就跟谁不晓得他有钱似的,大夜里,非要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不就过个生辰么,好不得了,明日我也过、我也放!”

说到最尾,恨得跳脚,噼里啪啦如震耳发聩里,隐隐还听见欢笑声。箫娘简直嫉妒得胃里发酸,眼睛似要把那片天看破。

席泠凝望她一对恨眼,目光缓缓移转她的腮,那里是软绵绵的。他记得他停落在上面那触感,柔软得好像世界一直待他很温柔,从未辱杀过他。

因此他也对她心生怜惜,声音格外低柔,像一声箫,“你与陶家小姐不是闺中朋友?她的芳辰,你不高兴?”

“哪样朋友?她是阔门里的小姐,我是窄院里的丫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何做朋友?”

她仰回粉面,眼波挹露,翘起的唇挂着一抹讥诮,像是在警告自己,“再没有这样可笑的事情了。”

琼枝摇曳,云鬓上的金芙蓉分心游着光。席泠舌尖舔舔薄薄的嘴皮子,好似把一缕莫名的情愫卷回腹内,摸出个两个锭子与她,“上月的薪俸,几石粮食我一并折卖了,拢共十三两,你收好。”

瑶池月下,箫娘果然潺湲笑起来,接了银子掂一掂,“我今日到隔壁,也得了二钱,加上头先为你爹治丧收的那些帛礼,咱们如今有五十来两银子呢。我想着多攒些,咱们也寻个门路,你总不好一辈子做个教谕,有哪样出息?”

话音甫落,她凝神窥他脸色,生怕他又将她斥责几句。可这回,席泠什么也没说,转了背。

箫娘当他又摆他读书人的清高,很有些不服气,在身后撇嘴,“嗳,我可不是为我,是为你打算,你别不识好。我告诉你,今日在陶家撞见仇九晋,他还说要买了宅子接我去呢,倘或我去了,你往后发不发达,可与我没什么相干。”

席泠像被人在心上拽了一把,拽得黑靴稍顿,俄延少顷,转过来,“仇九晋也为陶家小姐做生辰?”

“自然呀,他定了陶知行的亲侄女儿,两家往后就是亲戚,素日不少走动。”

他凝眉片刻,顷刻便想到——向来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彼此助益。这官商联姻,走动频繁,必定也是有利可图,到底图谋什么呢……

他只是隐隐猜测,尚且想不清究竟,便不想了,搁置此事,渐舒展了额心。可心里却像嚼了颗梅子,一丝酸浸入肺腑,“他宅子买在哪里?什么时候走?”

说不清为什么,箫娘不喜欢他如此坦率地与她谈论这个话题。

于是她赌气似的,歪着下巴不瞧他,“不晓得,还没买,哪个说得清?我还没应下呢。谁知他那老娘,会不会又整治我,再那辛台,我瞧着也是个不能容人的,岂会放我在外逍遥?”

席泠鼻息里似笑非笑,“他母亲,从前是如何整治你的?”

问得箫娘腹中隐隐下坠,怪了,怎的好似犯起疼来?

她苦瘪着脸,大约是那溶溶月,照得她与席泠两个人,仿佛孤零零天涯里的同途人,忽然就想把那股疼痛叫他一起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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