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不置一词，伸出手把纸条捻起放在一边，转而又把弄得微乱的棋子复位。
他已是花甲之年，脸上不见丝毫疲态，声音沉澈有力。
“不知可否请郡王陪我走完这盘残局？”
裴济安闻言皱了皱眉头，终是没有拒绝。他垂眸扫过棋局，白子此时处于下风，黑子气盛且并无明显破绽。
无妄此时已经拿起一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失礼了。”随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裴济安骨节分明的手指也慢慢捻起一颗白子，略微思考后将之落下。
无妄看到白子的位置，心下感叹一声：果然。
两人一来一往，原本山穷水尽的白子逐渐焕发生机，到最后竟然和黑子旗鼓相当。
月挂西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沙弥上来将灯点亮，看到棋局中黑子与白子仍然僵持不下。
白子来势汹汹、杀机尽显，执棋之人似有满腹戾气无从发泄。
沙弥并未多言，安静退下。
木松看到沙弥下来赶忙问道：“上面如何了？”
沙弥微笑，“难分伯仲，施主还请耐心等待。”
木松听了这话简直心急如焚，还等个啥等？我的郡王爷啊，您想和大师下棋何时不行？但咱们再不去客堂，万一这未来郡王妃已经睡下了，那可真是白来一趟。
他长叹一声，来回踱步，恨不得现在上去把裴济安给拽下来。
窗边烛台明灭，月光直入，这局对弈已经来到了尾声。
两只“真眼”，白子活棋，险胜。
裴济安并不关心胜负，他看向那张字条。
纸条上写的是一个地名，一个他本不应该知道，而眼前之人更加不应该知道的地方。
他眼眸微垂，沉声问道：“三危山与京城远距千里，大师也听过遮云寺吗？”
“郡王可曾听闻，老衲与崇真师出同门？”无妄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
崇真正是现任皇家寺院住持，也是给裴济安和林幼仪合八字之人。
裴济指尖微动，面色如常，“倒是听母亲说过，不甚了解。”
“那郡王应当不知道，我们师兄弟二人正是拜在三危山遮云寺远方大师座下。”无妄轻笑一声，“说来也巧，老衲前几日还与这位师弟小聚。”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济安猛地抬头看向无妄，“我跟宝儿的八字，是你！”
无妄没有否认，“老衲本打算于几日前闭关，但当夜观天，有十星会聚之像。今日见郡王既有如此奇遇，必是功德加身之人，万望持守本心，切莫徒造杀孽，否则反噬自身、祸及家人。”
对于重生一事被看无妄看穿，裴济安刚才已然猜到几分，并不惊讶。
心里暗衬，看来母亲对这位无妄方丈的推崇不是无缘无故。
前世他和宝儿的八字批文是相克相冲，所以在确认重生后就立刻前往阻止崇真。
未免来不及，他还让木松留在母亲那里半路拦截，随机应变。
没想到这一世的批文竟然和上一世截然相反，此时方知是定慧寺无妄大师的帮助，如果前世这位大师也在场就好了。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他和宝儿顺利成婚，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可恨那崇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所谓八字不合的说法他一个字也不信，他们明明是那么契合。
有时又庆幸他们没有成婚，否则那些针对他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宝儿。
上一世他选中宝儿本就是随意，后来得知与宝儿八字不合，二人婚事作罢他也没太在意。
而且那段时间他正有几个案子缠身，对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林小姐并无太多印象。
长公主那时也考虑到这桩婚事不成对林幼仪的影响更大。如果儿子立刻找下家反倒让旁人认为是林幼仪哪里不好，索性也就搁置了裴济安的亲事，想着等林幼仪的婚事先确定下来再说。
这一搁置就是三年。
短短三年，已是物是人非。
林大人贪污被抓、惨死狱中，林夫人积郁成疾、药石无医，宝儿散尽家仆、销声匿迹。
想到昨天和这位岳父的初见，虽只有短短半日的相处，可林大人醉心学术，眼眸清澈，并不是个利欲熏心的贪官。前世宝儿的嘴中也尽是对这位父亲的怀念和赞扬，莫非另有隐情？
而前世的他，在战场上被下属背叛、小人陷害，随后被指证通敌叛国，若非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只怕九族尽绝。
他从尸山火海里捡了条命，但为了不连累父母和妹妹，只能远离京城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可惜等他的好表哥登基，对母亲的优待也不复存在。
就在他已经决定自我了断时，遇到了宝儿。
彼时的裴济安跌落泥潭，他身上属于长宁郡王的那份矜贵已经荡然无存。而彼时的林幼仪却并未被家庭变故所累，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裴济安想起前世和宝儿在三危山隐居相伴的时光，嘴角的弧度逐渐加深。
只是，偏偏老天见不得他幸福，夺走了他的一切后还要夺走他的宝儿。
若非他们隐居的地方在遮云寺后，若非他去寺中给宝儿点长生灯，也不会遇到当时的方丈圆寂，更不可能发现那本经书，回溯时光。
思及此，他心中百转千回，也明白无妄对他的忠告，起身向无妄深深一拜，“多谢大师成全，我所求不多，唯一人尔。”
那些伤害她和他的人，他不会放过。况且他已经找回至宝，还要为他们的下一辈子积福呢，无关之人的姓名他不感兴趣。
无妄知道，裴济安并未认出自己。
他和长公主见面颇多，但和长宁郡王只有一面之缘，而回到遮云寺接任方丈是七年后的事。
心中仍有感叹，这位多智近妖的长宁郡王前世落得那般结局......唉，是他的罪过。
要不是他提前改变八字批文，这位带着累世仇恨归来的郡王恐怕会徒造杀孽。因果循环，他也会再次成为助纣为孽之人。
前世他和师弟崇真探讨佛法，恰逢长公主请崇真为她的儿子合八字，这是皇室子弟缔结婚姻必不可少的一步。
崇真并未得到师傅真传，功夫差他甚远，所以当时崇真邀请他来相看，他没有拒绝。
他看出两人的八字各自贵不可言，如若合婚，竟有龙出深海、凤飞九天的迹象。
可是当朝皇帝身体康健，太子也正值壮年，还有三位皇子即将成年，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长公主的儿子。
虽是皇室血脉，但毕竟是外人。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可能，宫变夺权，密谋造反。
无妄明白，这件事情如若泄露，必定会给二人带来杀身之祸。
他将此事说与师弟，本意是希望师弟隐瞒一二，不要节外生枝，泄露天机，对外只说两人八字相配即可。
可那时的他不知道，师弟的妹妹正是太子生母。
中宫无子，太子自出生起就由皇后抚养。
关于太子的生母并无太多人关注，只知是扫洒宫女出身，生下太子后给了位分却不得宠，在太子六岁时因病去世了。
他这位师弟，自幼在寺庙长大，却没有走出凡尘牵绊，万般罪孽也自此而生。
想到前世林家和这位郡王遭受的磨难，以及太子继位后民不聊生，饿殍盈途，昌盛的国运一时间消散无几。
而他无妄竟以为自己的修行已经功德圆满，实在可笑。
他很庆幸，菩萨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更加庆幸，他没有完成的祷告，最终由最适合的人完成了。
只是，在恶人作恶之前杀之，恶人也。
他不希望历经磨难的郡王再被仇恨牵绊一生，只盼所有的一切回到原来的轨迹。
天命所在之人，如若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无妄隐瞒了自己的重生，没有把两人重生的因果缘由详实以告。他改变了那个节点，也明白言多必失，早就下定决心此后不再干预现世的一切。
无妄没有再说话，闭上了双眼。
裴济安见状也不再问，转身下楼。
楼下的沙弥和木松听到楼梯间的响动声，都走了过来。
“我的爷，您可算是下来了，马上就亥时初了，咱还去客堂不？”木松看到下来的是自家郡王，连忙问道。
“去。”裴济安朝沙弥点点头，又抬头看了一眼无妄所在的方向，抬步走出藏经楼。
夜凉如水，月亮高悬，清辉满地。
白日的香客已经不见踪迹，往来的僧侣也已休息，去往客堂的方向只有一路长灯为引。
越靠近客堂，烛光越暗。
果然，木松透过院门的缝隙，看到林幼仪所在的院落已经吹灯了。
“爷，咱是现在下山还是......”按理说这个时候是没有空的房间了，但谁让他家主子是郡王爷呢，想找出个房间来不算困难。
裴济安脸色黯然，摇摇头，“你去僧侣的院子休息吧，明天一早来这里找我。”
“郡王您要去哪里？属下必定誓死追随！”木松满脸激愤，他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的手下吗，郡王对他的误会也太大啦。
裴济安沉下了声音，“是吗？我现在想翻墙还想翻窗，你也想翻？还是想看我翻？还是......嗯？”
“啊？！”木松瞳孔一震，随后立刻捂住了耳朵，“郡王，属下刚才不知为何突然双耳失聪，怕是有些隐疾，我这就下山去找个郎中看看。”
说罢他转过身去，走着走着开始同手同脚起来，过了一会又跑了起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一个转角。
裴济安足尖轻点，衣袂翻飞，悄然落地。
木松此时却从拐角处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后舒了口气，心中一喜：还好没人看见郡王刚才翻墙进女客的院子。
接着暗想：晚上本就无人，但是寺院僧侣起的总是早些，万一明天早上有人撞见郡王从里面翻墙出来，那不得落个采花贼的骂名？这可是万万不行的。
最后打定主意，今晚他木松就蹲在墙角给郡王放风，只要一听到院落里有人走动就立刻过来替郡王打掩护。
裴济安已经踱步来到林幼仪的房间，推开窗户，轻身落地。
借着月光看向床上躺着的林幼仪，这是他朝思暮想两辈子的人啊。
他撩起袍子，动作小心翼翼，坐在床边看她。
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我想看媳妇的睡颜，咋，你也想看（眼神威胁）木松：（咬着手绢）（双腿打颤）属下不敢前世简介：
上辈子无妄泄露天机给崇真，崇真又漏给了太子。无妄死前才明白自己犯下大错，得到菩萨恩典可以重生，但是没做完一百天，那天男主给女主点长生灯，发现了那本经书，男主做完了，最后是男主和无妄两人重生。
无妄吃一堑长一智，这辈子再也不多说了，没告诉男主。所以男主只知道太子害他，不知道太子也害了女主家，更不知道原因。
这辈子的太子并不知道批文，他还会加害男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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