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城门还是没开，不过雪倒是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纪游鱼混在乞丐堆里，担心一起出去讨饭的时候，会遇见未婚夫，就一直躲躲藏藏的。
本来未婚夫就不喜欢他，如果看见他在外面讨饭，肯定会更厌恶他的。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面了，可纪游鱼还是想给他留下一点点好印象。
只敢等天黑了，才出去捡垃圾。
金陵不愧是国都，遍布着达官显贵，大户人家会把隔夜的点心，还有剩饭倒进泔水桶里，从小门运出去。
纪游鱼个子矮，总是争不过那些乞丐，一个丫鬟看他瘦弱又可怜，就招手喊他过去，给了他两个馒头。
“谢谢姐姐，姐姐真是人美心善！”
小丫鬟抿唇笑:“小嘴倒是挺甜的，明个还来啊，我给你提前留点剩饭。”
纪游鱼点点头，把两个馒头小心翼翼藏在怀里，生怕被其他乞丐看见。
他在未婚夫家过了一阵子好日子，每天还喝很多苦药，肠胃如今没那么脆弱了，但也不能吃太多精细的食物。
每顿只敢吃半个馒头，剩下的就藏在怀里。
夜里睡觉都抱着手臂睡，生怕别人偷他的馒头。
就这样一连过去好几天，纪游鱼都没能出城，心里隐隐有点发急。
见天气好，索性就出门透透气。
路过一处院子时，看见树上缀满了橘子，各个都圆乎乎的，大概有拳头那么大。
纪游鱼很馋，见四下无人就爬上了树，才摘了一颗就迫不及待剥开来吃，一嘴下去又酸又涩，呸呸往外吐口水。
冷不丁听见院里传来一声咳嗽，吓得纪游鱼赶紧屏息凝气，抱着树枝往下瞧，就见一个穿着白衣的漂亮哥哥，正坐在一棵红梅树下，手里捧着本书，一脸的病容。
大约也是听见了动静，漂亮哥哥仰头望来，四目相对的一瞬，一个惊慌，一个惊讶。
纪游鱼生怕因为偷橘子被抓进衙门，赶紧要逃。可上来容易，下来难，望着这么高的距离，头都有点晕了。
正当他咬紧牙关，准备一口气跳下去时，那个白衣哥哥突然出声:“下不来了么？”
不等纪游鱼回答，白衣哥哥又道:“去把那位公子请下来。”
嗖的一声，一道人影就掠上了树，纪游鱼都没看清楚对方的脸，就被提溜着衣领拽了下来。
“公子！”侍卫将人放下，拱手道，“此人鬼鬼祟祟……”
不等对方说自己的罪状，纪游鱼就赶紧拿出剩下的大半个橘子，满脸惊慌地道歉，还说:“我就摘了一个，就一个！只吃了一瓣，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敢了，不要把我送进衙门里……”
话到此处，他都有点想哭了。
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嘴馋，去偷｜人家的橘子，还不好吃。
“甜么？”
“啊？”纪游鱼有点闷。
“橘子甜么？”对方又问。
纪游鱼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又苦又涩，特别难吃！”
白衣青年笑了，看起来非常温柔:“你可知道旁苦李的典故？”
纪游鱼十二岁就没了爹娘，当然也没读过什么书，就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道旁苦李的意思就是说，路边的李子，走过的人不摘取，想必就是苦的。”
纪游鱼似懂非懂，见白衣哥哥这么温柔，看样子不会为难自己了，刚要厚着脸皮告辞，那白衣青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病态的红。
“公子！”
侍卫急忙上前搀扶，林翡臣摇了摇头，见面前的少年一脸关切地看着他，眼珠子黑黝黝的，曜石似的亮晶晶，倒是讨人喜欢，不禁莞尔，“既在此相逢，想必也是有缘，我请你喝茶，好不好？”
“会，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纪游鱼很难为情，毕竟自己刚刚偷橘子，哪有脸喝人家的茶。
“不麻烦，进来吧。”
林翡臣起身，微笑着请他进来坐坐。
盛情难却，纪游鱼就厚着脸皮跟去了。
可才刚要踏进房里，低头看见自己露着脚指头，还沾满了泥巴的草鞋，又立马缩回了脚。
“我，我还是不喝了，天快黑了，我得走了。”
他低着头刚要走，却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门在哪儿，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屋里确实闷了些，那就在凉亭里喝，可好？”林翡臣低声同身旁的侍女吩咐几句，便率先移步往凉亭去。
纪游鱼只好跟了过去，见侍女拿了金丝软垫来，连连摆手说自己不怕冷，然后就小心翼翼坐在了石凳上。
“公子看起来不像金陵人氏。”
林翡臣落座，随手把书放在了桌上。
“我，我是，是平城人……”纪游鱼有些怕生，两手无意识地乱绞，瞥见书皮上写着“孙子兵法”四个大字，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我也看过这本书！孙子，子，子……呃。”
“还有兵法，要连读。”林翡臣说。
“对，就是《孙子兵法》！我记得有一句是，避其锐气，击其情归，此治气者也。”
边说还边摇头晃脑的。
他看起来很显小，脸上稚气未脱，一本正经念书时，有一种很特别的可爱意态，让人想笑。
林翡臣笑容得体，轻声道:“像你这样大的少年，很少有人会看《孙子兵法》。”
“我不小啦，我今年都十七岁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到时候我就满十八岁，是大人了！”
恰在此刻，侍女送了茶水和新鲜瓜果来
纪游鱼的眼珠子一下子就被葡萄吸引过去了，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吃吧。”
林翡臣把面前的点心也推了过去。
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一瞬间又回想起小时候那个矮矮小小，又圆圆滚滚的糯米团子。
按照时间推算，那个孩子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吧。
不知道长变了没有，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林翡臣记得，那个孩子叫小鱼，是个天生的双儿，眉心有一颗朱砂痣，非常红艳，像是嵌了一颗红豆…
思绪飞了出去，林翡臣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凉亭外寒风拂过，像下了一场梅花雨。
他与这少年也算投缘，闲聊了一下午，多是少年在说，林翡臣都是静静地听。
“……在我老家，一到下雪的时候，阿爹就会带着我，背着竹笼子去山上抓野味，野鸡怕冷又笨得很，撅着屁股把头扎雪地里，还有野兔子，一抓抓一大窝，吃不完就可以养起来，等明年开春了，就有一大窝兔子了，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卖！”
纪游鱼叽叽喳喳跟小麻雀似的，分享着童年趣事，等他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时，赶紧紧张地把嘴闭上了。
林翡臣笑道:“很有趣儿呢。”
幽深的目光落在了少年缠着白布的右手上，隐隐有血迹透了出来。
纪游鱼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麻了。见时辰不早了，就起身告辞，天上又飘了雪。
林翡臣吩咐侍女拿把伞来。
纪游鱼不好意思收，连连摇头拒绝了……他吃了人家一下午的茶，肚子里塞了好多糕点瓜果，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能再收别人的伞。
侍女将纪游鱼送出了门，取出一瓶伤药，道:“这是我家大人送给公子的。”
纪游鱼没好意思收，跑出几步，又回头看，门上没有牌匾，看样子是处私宅，也不知道刚刚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不过他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以后怕是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又遇见好心人了呢。
……
是夜，殷御之找到了林翡臣的私宅，望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不由嗤笑一声:“林爱卿还真是两袖清风啊，旁的官员的私宅多布置的富丽堂皇，你这里倒是素雅。”
“圣上深夜到访，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话，那就请回吧。”
林翡臣躺在床榻上，并未起身。
只穿了身雪色的里衣，长发披散开来，面色苍白。
说这话时，双眸合上，看都不愿意看来人一眼，哪怕对方是九五之尊，当今的燕帝。
“林爱卿原来也知朕是深夜来此？”
殷御之缓步踱至床边，手里握着的正是林翡臣素日来最宝贝的折扇，一边敲击掌心，一边意有所指地道，“你莫不是觉得躲到这里来，朕就找不到你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林翡臣的反应非常冷淡，“臣并未躲着皇上，只是想在此休养几日。”
“你想休养，朕自然不拦你，可你看看你挑的是什么地方，倘若不是站在院子里，能看见坤宁塔的塔尖，朕还当这里是什么荒郊野岭。”
顿了顿，殷御之语气放软了几分，“不若朕现在就带你移住行宫，那里地方大，还远离金陵中心的喧嚣，空气也好。你若是喜欢，白天还可以在廊下煮茶赏雪。朕去年特意从江南移植了两棵绿梅，过几日就要开了，林爱卿不想去看一看么？”
林翡臣冷漠拒绝了:“皇上不必为臣费心。”
“林爱卿当真要这么拒朕于千里之外？”殷御之脸色一变，啪的一声，将折扇抽在掌心，语气骤冷，“朕现在就可以要了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倘若圣上执意要臣这副病躯，臣自然不敢不应。”
唰的一声，林翡臣从枕头下抽出了匕首，毫不迟疑地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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