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七月十四日,义州。

窗棂微敞,能听见涓涓溪流的声音。

凌月被缚在一张木椅上,眸光怔然,她面向窗外,望着檐外啾鸣的几只白鸽。

距离她来到义州云飞翼的这处宅子,已经过去一年又五日。数着时日,她被囚禁在此地长达半年。

自她那日识破云飞翼便是沁兰山庄庄主,对方又对着她好一顿冷嘲热讽,便再也没能得过自由。

云飞翼每日按时给她供应的吃食,是自己身上的新鲜血液,她蛊毒发作之际的痛苦稍得缓解,却又能困住她。

倘若碰上云飞翼心情愉悦,也会将凌月抱上一方轮椅,推她到宅子外的小径散步。花香四径,虫鸟啼鸣。

在义州的这些时日,凌月得知父王母后的死因自己而起,她困于这方宅子里心神不振,几欲丧失求生的念想。

身体疲乏,思绪渐沉,不得否认,父王虽是那始作俑者,却也是她最敬爱的亲人。

母后是否也对蛊毒之事知情?

凌月心中溢满绝望,求生的念头微弱。

但在得知如今黔朝王庭的掌权者已然成为第二任黔宁王后,她又不想死了。

哪怕父王不配她为他报仇,她还有母后。还有那些已经沦为傀儡或即将沦为傀儡的无辜之人。

若不让这蛊毒之术消失殆尽,黔朝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将永无宁日。

她竟是不知,自己的父王、王叔,竟然都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罔顾他人性命。

“云飞翼,云飞翼也不能活了。”凌月口中喃喃,“只要有他在这世上一日,死了一个黔宁王,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黔成王出现。”

檐外渐起细微风声,凌月心中暗暗起了打算,她不能就这般被云飞翼束缚住,囚禁于此。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柳枝上的白鸽扑腾嬉戏,柳树下溪流缓缓涌动,劲风忽起,打乱这一幕宁静。

凌月被缚住的双手在身后微微抽动,手腕旋转处红痕触目。如玉眼眸轻阖,又倏尔睁开,宛若星辰闪烁,眸中光泽灵动。

云飞翼到底是看错了她。

天色渐暗,窗外月光铺洒,在窗棂上起了点点光辉。一阵疾风倏地掠起,卷进屋来一个人影,于瞬息之间落在凌月面前。

云飞翼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前来探望凌月,一日三餐,不曾苛待。

仿佛他当真是一个因爱生恨、又爱而不得的可怜之人。

若是忽略凌月这副面貌,和如今的处境。

凌月眸色无光,宛如失了魂魄,徒留一具空壳在这荒凉人间徘徊。

云飞翼俯身查看凌月脸色,神色间染上疑云,他知道凌月此刻这般状态,正是蛊毒发作前的征兆。

“可是……”云飞翼一只手握着折扇,有节奏般轻敲着另一只手心,那是他新换的一把折扇,扇面上墨香残留。

今日距离推算中凌月毒发之日尚早了五日,虽说以往也有过提前或是延后,但五日……

云飞翼倏地收起折扇,别在腰间,他凑到凌月面前,稍微俯身,便闻她呼吸间停顿绵长,气息也渐而沉重,他复又退开几步。拉过一张木椅坐下,静待凌月毒发。

可是他等了许久,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凌月也只是一副将将出现蛊毒发作之前的征兆,并没有进一步的迹象。

云飞翼挪动木椅,凑近了与凌月相对而坐,似要探究这其中的细微反应,口中喃喃:“莫非我的血让她发生了我并不知情的变化?按理说,炼制蛊毒的人可以控制蛊毒本身,也可以用血液缓解中蛊者的痛苦,进而令其上-瘾,再无法恢复正常之身。”

云飞翼歪着脑袋,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托着脸颊,修长手指在脸侧轻点,耐性而安静地等待着,犹如荒野中的孤狼按捺住心中急色,等待猎物上钩。

已至丑时,夜风渐起,轻拂窗棂,扑了凉气进屋。

凌月维持身形不动,仿佛凝固,只余清浅呼吸起伏。夜鸦鸣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云飞翼只觉眸中干涩,睡意汹涌袭来。

凌月倏地动了一下,一直低垂着的头猛然抬起,双眸猩红,直直地盯着云飞翼。

云飞翼知道,下一刻凌月便要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已经吃过一次亏,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缚住了她的手脚,待她失控之际……

凌月倏尔猛烈挣扎,连同椅子摔倒在地上,伴随着形似兽类的嘶鸣,连带着人一起撞翻了云飞翼身下的椅子。

云飞翼何曾预料到此番场景,他连滚带爬才站起身,使了全力把凌月并着椅子扶起。折腾出一身细汗。

再看凌月,已然微张着嘴,双眼泛白,浑身猛烈抽搐。

云飞翼知道时机到了,他撩起一截袖子,将布满咬痕的修长手腕凑到凌月唇齿间。

凌月先是微怔了片刻,遂又像嗅到食物的气息,倏尔偏头,一口叼住那截白皙中带着各色疤痕的手腕,仿佛襁褓中婴儿寻到母亲的乳-汁。

鲜血汩汩涌进凌月口腔,一时吞咽不及,溢出嘴角顺着下巴滴落,她身上穿着的那身天青色圆领长衫被染红了一大片,领口处绣着的那朵含苞欲放的兰花已经变成“血兰”。

云飞翼很享受这种时刻,因为这意味着,他对凌月的掌控更牢固了几分,他倾力创造出来的“病人”、他最满意的“病人”,接近完美。

忽闻一声夜鸦啼鸣,冷风灌窗而入,云飞翼露出的那截手腕寒毛立起,未及他作出反应,凌月已经倏地向他扑来。

这是凌月第一次主动吞咽云飞翼的血液,若要早日摆脱这方囚禁之地,只能拼死一搏。

凌月此刻毅然抛却心中顾及,双手死死扣住对方脖子,像是要将云飞翼脖子一口咬断。

待她感觉到云飞翼似乎因失血过多而丧失气力,身体软绵,她才顺着他挣扎的力道松开齿关,跌倒在地。牙齿酸软,还隐约发疼。

云飞翼几近脱力,一只手紧紧捂住脖颈伤口,口中咳嗽连连,他踉跄着站起身,还不忘凑近凌月,微微俯身打量对方。

他松了口气,确定凌月已经进入蛊毒发作、又嗜血餍足后的昏睡状态,转身要拿药箱处理脖子上被凌月咬伤的地方。

凌月却又诈尸一般,自地上一跃而起,将云飞翼俯面扑倒在地。

凌月手中握着的正是云飞翼用来缚住自己双手的丝绳,她摸索着旋转数日,终得解脱。她将丝绳套牢在云飞翼两只手腕上,绑成死结,再猛地拽住云飞翼一只肩膀,把他翻了个身,面朝上对着自己。

“我母后怎么死的?”凌月一双眼眸如溪水明澈,却不见温度。

云飞翼气息虚弱,“噗哧”笑出声来,笑声中带着“嗬嗬”气喘声,“你装神弄鬼弄这么一出,就为了问这个?”

“哈哈哈……”因着脖颈咬伤处的疼痛,因着不间隙的大笑,他在地上蜷作一团。

“你杀了我,你杀了拎着我的头去见黔成王,他会告诉你。哈哈哈……”云飞翼声音凄厉。

听到这里,凌月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父王母后因何而死,为谁所杀。

正如云飞翼所说,他本是与她父王狼狈为奸,因着看上凌月作为他心仪的“病人”,便伙同她四王叔设计害死父王母后,却对外称因感风寒引发旧疾。

黔朝王庭当时的内乱是真是假,她无从得知,暂时也无从追究。

凌月眸噙霜雪,俯视云飞翼,“为何是那个时候?你明明很早就见过我,为何要等到十三年后?”

“因为呀,你那位四王叔年纪尚轻,并未生出篡位之意,若不是我稍加引导……”

云飞翼在地上轻微动了下,蹭着地砖挪动,靠墙而坐。

“我不想再等了,我从十五岁,等到三十三岁,你可知道这有多煎熬?明知道有个天赋异禀的‘病人’就在身边,却久久不能得手。”

他被咬了脖子,又连续说了太多话,接连抽了几口长气,仿佛要气绝一般。

“虽说你父王给过我几个略有天赋的‘病人’,用着也算趁手,可我后来见了你,便知他们通通不如你。”

凌月闻他这番言辞,心中寒意渐浓。每每和云飞翼多言几句,便会对父王曾经所为了解更深。

心中愧疚也愈发强烈。

云飞翼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伸手在腰间摸索,似是拉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发出轻微“嘶”声。

凌月察觉到云飞翼的动作,视线落在他腰间那只手上。云飞翼摸索出一把匕首,凌月未及反应,他便将匕首直直扎进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就在云飞翼将匕首刺进皮肉里的一霎,凌月心尖上陡然涌起一阵针刺般的剧痛,细细密密,蔓延至全身。

那种曾经体会过无数次的被虫蚁啃噬皮肉骨血的痛处阵阵袭来,凌月浑身气力衰竭,瘫软在地。她脸色煞白,意识尚余几分清醒,思若飘絮,“你做了什么?”

云飞翼抽出刺进心口的匕首扔在地上,缓缓爬起身来,踉跄着步子朝凌月走来,“你可知,何为畜蛊?”

凌月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气若游丝,轻轻摇了头。

“古书有云,畜蛊,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种虫,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自相啖,余一种存者留之,蛇则曰蛇蛊,虱则曰虱蛊,行以杀人。”(注)

说起自己擅长的事物,云飞翼于虚弱中亦是头头是道。

“你我,便是这‘器’。”

-

建安六年,七月十五日。

凌州,凌州大营。

顾柠:“将军,前日您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今早刚回来,黔朝军队近日并无异动,但一直在暗中监视我军动作……”

“将军!将军……”老军医气喘吁吁,须发皆乱,马车尚且堪堪停稳,他便掀帘跃下,幸而生得一副矫健体魄。

老军医一路于军营中疾行,至江凌安营帐前,还跌了一跤。

顾柠闻言,收了话头,走出营帐把地上的老军医扶起身。

“老军医,今日怎的如此不稳重。”顾柠一张圆脸堆着笑,左边脸颊的梨涡随之挤成一条线。待看清老军医神色慌乱,旋即收起玩笑,眼神严肃起来。

江凌安迈出营帐,“老军医,何事如此着急?”

老军医方才站稳身形,把遮了视线的几缕银白发丝捋到耳后,将今日在四方医馆遇着灵慧师太,与她提及凌月随她前往净慈寺一事,并着之前的种种细节一并道来,

江凌安闻言,眸中噙满复杂神色。

一年前,惊云山庄探得消息:大荣当初派往黔朝接质子的使团遇害实则是黔成王所为。

黔朝质子临出发前逃走,黔成王恐难于同大荣交代,便杀了使团的人,做成在途中遇袭的假象。

大荣与黔朝的关系日渐紧张,但各自存有顾虑。

大荣忌惮黔朝的傀儡军,黔成王因朝政不稳,不宜出战。两军对峙已久,却迟迟未开战。此番看来,那位黔成王确实不似前任君王那般骁勇好战。

江凌安心中琢磨着此番局势是否与凌月有所牵扯。

从凌月每月写来的信中得知,在云飞翼的调养下,她身上的蛊毒稍得缓解。倘若灵慧师太不曾见过凌月,那在不积山上带走她的又是谁?

江凌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医帐上,当年诸葛禹老将军在凌州城内救下一个奄奄一息的流亡孤儿,带回军营照料,至今已逾十五年……

那时日在那荒芜山涧拾得凌月,虽有古怪,却是经过一番查探才将她留下。江凌安权当自己提前当爹,养了个孩子。

如今得知凌月同来历不明的人去了,心中竟渐渐浮起一丝不安。倘若凌月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流浪儿,那掳走她的人费尽心机,意欲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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