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一刻,晋王府,浣花厅。我与萧绎高坐主座,两侧左为云峥,右为谢沉。

因有白日里的精心布置,宴厅内花开锦绣、席陈珍馐,本该配以热闹和谐的用宴场景,但因有不速之客的到来,此刻厅内气氛似凝着一层寒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尴尬。

幸而我早为晚宴安排了乐舞怡情,来自府内乐人们的丝弦之声与翩翩舞姿,正在努力冲淡此刻厅中僵冷的尴尬气氛。

使此宴成为尴尬宴的尴尬人,正冷着一张脸。也不饮酒,也不动箸,云世子云峥就干坐在左侧席上,神色冷得像全天下人都欠他百八十万钱。

我虽没欠云峥钱,但很能理解云峥此刻的心态。设身处地地想,恨不得把我和萧绎一锅端杀了的云峥,应该到死也不愿踏进晋王府半步,可却被他爹硬撵了来,被他爹逼着给萧绎这奸|夫送药材送关怀,如何能心情好的起来。

侍女禀报云峥到来时,我是真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以为云峥憋不住心中恨火,发疯提剑上门砍人了。幸而惊恐地赶至大门前时,见云世子是奉父命来探病送药的,尽管他这探病人的脸色,冷得似盼着病人萧绎早点一脚蹬上西天。

心中飞快地琢磨了下后,我大抵明白了云峥之父博阳侯硬撵着儿子上门探病的用意。

华林苑猎场中那场“意外”,萧绎将原因揽到了他自己身上,无论对我还是对帝后朝臣,都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然而这事传到民间后,却衍生出了新的说法,外面传言说是与萧绎同行的云峥暗下黑手,而萧绎因对云峥有愧,没有揭穿云峥,将事情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如此传言发散开后,萧绎在外的名声,倒是略有回转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博阳侯府能从景朝开国屹立至今,能在代代朝堂暗流中全身而退,当然不是纯凭运气。尽管如今世人眼里,云峥云世子将要娶长乐公主,云世子站在秦党一方,可博阳侯本人,或许并不希望博阳侯府同秦氏一党完全绑死。

虽然世人大都认为景朝江山将要由齐王或是越王继承,但博阳侯也许不愿选择站队,还想着采取端水大法。

对我和萧绎这两个使他儿子、使博阳侯府蒙羞的人,博阳侯心里大抵也恨得牙痒痒,只是在他心中,可能博阳侯府基业更重。博阳侯不站队任何一方,也不愿同任何一方彻底撕破脸,所以硬逼着云峥来晋王府缓和关系,逼云峥来探望摔马受伤的晋王。

毕竟如今传言里萧绎已知错,且出于愧疚为云峥掩饰“恶行”,云峥也当表现地大度些。且若萧绎和云峥这俩当事人能早点缓和关系、放下旧事,世人流言也能早点放过云峥、放过博阳侯府。

因为体察到博阳侯用意,所以尽管我心底并不愿直面云峥,但还是客客气气地邀请云峥一起用宴,以向我的前公公博阳侯示好。

就算不能将博阳侯府变成朋友,也不能硬逼多一个敌人。

只是这宴……是真冷啊。原本这宴只为谢沉而设,我在白天也想了许多活跃气氛的说笑言辞,但这会儿那些活泼泼的话,全被云世子的冷脸冻噎在喉咙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可不说也得说了,底下舞都跳了有三支了,总不能直到宴散时,主人家一句话都没有的。

且不管云世子了,他这会儿一口不吃回博阳侯也有夜宵管饱的,饿不死他,今夜设宴的目的原就是为和谢沉联络感情,可不能将这正事给丢了。

于是就令乐人们暂先退下,我举起酒杯,笼统地说了几句云世子谢相到来使蓬荜生辉的客气话后,就笑对谢沉道:“宴中有道蟹黄豆腐,是特地为谢相准备的,谢相尝尝,可和昔日味道相同?”

谢沉恭声道谢后执匙,就要用时,云世子冷冷的嗓音突然响起在宴厅中,“昔为继母,今为王妃,不知谢相心中作何感想?”

谢沉尝一匙蟹黄豆腐,淡淡地道:“谢某没有回望前尘往事的习惯,云世子凡事也当向前看才是。”

云峥冷哼一声道:“自然,本世子早将前尘往事断弃。”似嫌话说得不够,又硬是加了一句,“弃如敝履!”

谢沉又尝一匙蟹黄豆腐,淡淡对云峥道:“那谢某就提前祝云世子幸觅比翼、恩爱不移。”

我听着是很正常的一句话,谢沉应是在祝云峥和长乐公主来日姻缘美满,可不知为何,云峥陡然间面色极为难看,似谢沉这句祝语是一柄淬毒的匕首,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间。

面色难看的云峥,唇微动了动又未语时,突然间抬头朝我看来,目光幽深不明。我心中一跳,忙垂头避开云峥目光,并为身边萧绎倒茶以掩饰我的不自然。

因萧绎身体不好,我希望他滴酒不沾,在宴上给他单独准备的是茶而非酒。给萧绎倒了一盏茶后,我又夹了一筷菜给他,道:“这道炙鹅味道不错,你多吃点。”

箸间的鹅肉夹放至萧绎碗中时,下方的云峥嚯地站起了身,“时候不早,云某就先告辞了。”

见云峥要走,我心里着实是松了口气,只是出于待客礼节,口头上还得假意挽留一番,抬头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道:“云世子这就要走了吗?再喝一杯吧。”

万万没想到,离去步伐走得飞快的云峥,在我这句话后,竟陡然停了下来。

好像这句话与我那日春醪亭“相逢即是缘”,有异曲同工之效,点着了云世子身上什么开关,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峥缓缓转过身,一步步向我走来,看他幽深双目映着跃动的灯火,唇角慢慢浮起若巅若狂的笑意,“好啊,请王妃为我把盏。”

那幽眸中燃灼着的火焰,似有实形,能将这锦绣宴厅连成火海。我因惊怔过度还未能有所反应时,谢沉已起身拦在了云峥身前,道:“世子这般,有些失礼了。”

云峥冷笑着道:“此是晋王府,非是谢府,谢相并非主人,如何多话。”

谢沉却似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云峥的话,“此是晋王府,非是谢府”,又道,“上首是晋王之妻,非是谢家孀妇,云世子能喝什么酒。”

本来我觉得以云峥这陡然似喝了假酒的癫狂状态,说不定真能做出火烧宴厅的事来,却见云峥在谢沉那几句话后,目中幽火像被霜雪忽然沉重覆压,一片死寂后,火熄烟消,只余悲冷。

悲冷的眸子再望了我一瞬后,云峥转身离开了宴厅,身体没入了如墨的夜色中,渐行渐远。

而我身边的萧绎,自始至终一字未语的萧绎,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

因有前事之鉴,这回我等了一等,看云世子这回是真走不会回头,身影在夜色中已渐是远不可见了,方才令府中管事依礼去送一送云世子。

而后,我再度对谢沉举盏,含笑请谢相回席,继续用宴。

然谢沉的面色似乎也不大好,不久前与云世子那短短几句话的“交锋”,似令谢沉眸底微有阴霾。又或许是我看错了,是因谢沉此刻站在厅中悬灯下,有些许灯影恰好垂落在他的眸底。

我欲再细看时,谢沉已垂下眼帘,隐下眸中或有或无的阴霾。谢沉向我微躬身拱手,先是“微臣多谢王妃盛情”,而后又以“时辰不早、不能久留”为由,向我请辞。

见挽留不住,我就说要送一送他。又看了身边萧绎一眼,笑对谢沉道:“非是王爷惫懒不肯送谢相,是他脚上崴伤还没全好,不能多走路,谢相勿要见怪。”

“岂敢。”谢沉再一躬身拱手后,也请我留步。

然我因得为萧绎拉拢谢沉,礼节上的事绝不可废,不管谢沉如何辞劝,仍是坚持要送。

“你先回房歇着,我去去就回。”手搭在萧绎肩边,我轻轻同他说了这一句,萧绎手捧着茶杯,在袅袅的茶雾中微仰首看我,温声道:“好,我等你。”

从宴厅到晋王府大门弯弯绕绕路径不短,侍女提灯在前引路,晕黄摇曳的灯光中,我与谢沉走在夜风吹拂的王府□□上,心中想起上次我去谢府、谢沉送我离开的情景。

那一日的谢沉,似是静水、似是古井,静且深,纵风起亦无波无澜,那之后我见到的谢沉,给我的印象也都是如此。可今夜,这潭深水却似微起波澜,在与云峥云世子似是“交锋”时。

若是旁人,那情景只是几句话说得不大对付而已,根本不必多想,可这事落在谢沉身上,我总觉得有点微妙。

云峥云世子与人有冲突,正常得很,他本来就脾气大、性子傲,跟个刺猬似的,他不喜欢的都要被扎一扎。可谢沉这人不是,谢沉这人性静如水,似是连喜怒都没有的,纵是被人冒犯应也淡然如清风明月,怎会在今夜与云峥有点言语冲突,怎会与云峥……似有旧怨?

如谢沉这般的人,云峥是得用什么天大的事,才能将谢沉有所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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