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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腊月，祝府。
昨儿个刚下了一场大雪，天一亮，京城银装素裹。祝府的下人一早便清了积雪，干干净净，唯独屋顶与院中摆设仍堆积着皑皑白色，多少残留着冬日的气息。
祝家老爷暂时不在府中，宅邸略显冷清。两名身着玄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二堂之中，院外时不时有下人穿堂而过，脚步匆匆，并未做停留。
片刻过后，一名中年人走了过来，他跨过门槛，恭恭敬敬地对两位客人行了个礼：“卢大人、沈大人。”
为首的卢剑星客客气气地还礼：“祝管家。”
祝管家四十岁上下，衣着朴素，长得也不起眼。他满脸笑容，面孔上的褶子不多不少，恰好堆出一团和气，比起堂堂祝家的管事，倒像个乡下的富农户：“我家大小姐说，您二位来了，可要抓紧请过去，别怠慢了。”
说着他让开大门，伸出手。礼数点到即止，可脸上的笑容却从未笑进眼底。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祝管家没太把二位锦衣卫放在眼里。
沈炼见状当即蹙眉，卢剑星抢他一步，把沈炼按回原地：“烦请祝管家带路。”
说来祝家也奇了。世代盐商，富可敌国，到了祝老爷这代，生了俩闺女，又收养了一个，偌大的祝府竟然连半个儿子也没有。
这三位小姐性子各有不同，在京城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女儿刁，二女儿乖，三女儿痴。特别是大女儿祝佳期，性子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仗着家世，耍起横来，京城里谁都要退让几分。
偏偏祝老爷最喜欢的就是她，指不定家业就是大女儿和未来入赘夫婿的了。
祝管家带着二位锦衣卫穿过二堂。祝大小姐自幼就随祝老爷在外打点生意，时常抛头露面，请人到内宅见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大人们，”管家在某处居所一停，“到了。”
院落不大，却旁着活水，东边筑着一处水榭，亭角招摇有力。除了亭子，院内多嶙峋山石，如今深冬，枯草昏黄，盖着厚厚积雪，峻峭大方。
祝家大小姐就坐在水榭中央。卢、沈向前，她闻得脚步声，头也不抬：“二位大人，佳期恭候多时了。”
亭子下的姑娘，头戴白孔雀簪，身穿缕金翠羽袄，碧马面裙。外面披了个白狐皮子，眉目如墨，脸面白皙，她手中捧着一盏梅子青，身边挂着个鸟笼，里面立着一只翠绿的绯胸鹦鹉，祝佳期抬手逗了逗，扑腾了两下翅膀，叫也不叫。
“大人们请坐。”
祝佳期继而开口。
她话说得客气，但没见有多上心。卢剑星与沈炼都没动，前者勉强挤出笑容。他手一抬，了个揖：“祝小姐，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嗯？”
祝佳期送茶盏到嘴边的手一顿，总算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他，“赔什么不是？”
“前天，”卢剑星回道，“您鹦鹉的事。”
祝佳期眨了眨眼：“哦。”
好像才琢磨起来有这么回事。
说来也是卢剑星倒霉，当街抓个小贼，没料到就碰上出门溜鹦鹉的祝家下人。四五个人小心翼翼地拎着个鹦鹉，架势可谓夸张到了份儿上。小贼自然哪儿人多走哪儿，瞧见祝家人打脸走来，往当中一挤一撞，啪嗒鹦鹉掉到了地上。
人没事，鸟却出了事。
祝家大小姐的宝贝鹦鹉经那么一吓，不会说话了。
祝家有权有势，在这京城都能说得上话。祝佳期又摆明了是未来的家主，这得罪了还了得？卢剑星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登门拜访，道歉赔礼。
“就这啊，”祝佳期一勾嘴角，姣好面容更是生动明艳，“值得锦衣卫大人特地来跑一趟？不打紧，不就是个鹦鹉。”
卢剑星松了口气，他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那祝小姐——”
“——你给鹦哥跪下磕个头，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他一脸堆笑硬生生卡在半截。
偏偏祝佳期语气认真，一张俏脸顿时面无表情，好似之前的笑意都是错觉般。特别是那双眼眸又垂了下去，连个眼神都不施舍给卢剑星，再加上她蛮横无理的名声，可不像是随便说笑的。
她的漫不经心叫沈炼按捺不住，他蜷了蜷手，低声打破了沉默：
“祝小姐。我家大哥为了此事辗转反侧，觉得着实是对不住您，才特地过来赔礼道歉。他诚心诚意，你再如此刁难，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祝佳期瞥了他一眼。
“我家鹦哥呢，”她从石桌的匣子里捻出几粒苞米，送到笼子边，“长得不漂亮。漂亮的鹦鹉我也买了不少，知道为什么我最喜欢鹦哥吗？”
她这才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瞧向二人。
“因为我家鹦哥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不该。连一家小姐的鹦鹉都懂事，官家的却不懂，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沈炼：“……”
没料到祝佳期会直接说到沈炼脸上，言语之间尽是瞧不上的意思。他僵硬在原地，像是打算反驳，却又因为卢剑星的事犹豫。
幸而祝佳期也没那么多耐心。
“行了。”
明摆着她没把沈炼放在眼里，祝佳期看向卢剑星：“卢大人，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您不想道歉，那今天就算了。回去再想想，哪天下定决心，‘诚心诚意’地来道歉，佳期随时等着。管家，送送二位。”
在院落门口等候的祝管家闻言，弯着腰走过来，笑眯眯地对着两位锦衣卫一抬手：“二位，这边请。”
卢剑星临走前看了祝佳期一眼，后者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搁，一双凤眼全不似大家闺秀，大胆直白地盯着他。
.
祝管家送走了两个锦衣卫，又恭顺地回到了花园。祝佳期还坐在原地，正往湖中瞧。
湖边的积雪特地没动，红亭白雪，亭中璧人一身翠绿，映衬得和雪一样白。祝管家站在居所前，都舍不得踏进去，生怕搅扰了美丽的画面。
自家三个小姐，各有各的好。人都说大小姐脾气刁钻，没人敢娶。也不想想看，她一姑娘家，刚识字就跟着祝老爷算账经营，抛头露面，性子要不毒一点，那外面的风言风语还指不定怎么传呢。
“大小姐。”
管家小心翼翼地走到祝佳期身边，“这两个锦衣卫……”
“说说看。”
祝佳期接话，拢了拢身上的皮子，“都打听到了什么？”
管家顿了顿，心底寻思了一番。来的两个锦衣卫，姓卢的那个不说，姓沈的那个倒是长的着实俊俏。
“那个沈炼，”于是祝管家挑着好看的先说，“家中父母死的早，没什么势力背景。早前牵连进魏忠贤的事儿里，下了狱，当今圣上给赦了出来，从百户给降回了总旗。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
“就是？”
“和暖香阁的一位姑娘关系不错。”
祝佳期哂笑一声。
“那位卢大人呢？”
提及卢剑星，祝佳期眉梢一挑，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瞧他那德行，我倒头一回见到哪个锦衣卫满脸丧气。”
“卢剑星啊。”
管家一笑，继而说道，“家里穷得很，有个老母。拿着点儿银子，正琢磨着打通关系升官呢。”
怪不得。
要想升官，可不得夹起尾巴做人吗。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了祝家小姐，这卢剑星也够倒霉的。祝佳期对沈炼没什么想法，生的再俊，也不过是个逛窑子的男人。她就看不起这些男人，各个在外花天酒地，却硬是要姑娘家大门不出。她祝佳期就抛头露面高调做人了怎么着，为了钱权，还不得各个点头哈腰，赔上笑脸？
而卢剑星，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却也没让跪就跪——他要是真跪，这事也就这么过了，祝佳期看不起没骨气的人。
至于有骨气的人……
“家里穷得很啊。”
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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