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妙彤将一盆清澈的水放到祝佳期的面前：“祝姑娘，擦擦灰吧。”
祝佳期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周妙彤也没问。这周姑娘也是个妙人，明知他们是来躲避追杀的，仍然默不吭声的接纳了祝佳期。
或许和她自己的经历有关吧。祝佳期并不知道这个周妙彤是什么身份，但教坊司的官妓，向来是罪臣之女，不是书香门第，就和她一样是大户小姐。
她接过周妙彤递来的帕子：“谢谢。”
藏在货物后头，她的手上和脸上的确蹭了不少灰。周妙彤对着祝佳期笑了笑，然后将另外一块帕子递给坐在桌边的卢剑星：“卢大人，你的伤……”
“不要紧。”
卢剑星摇了摇头。
他的虎口震开了一道口子，跑路时匆忙拿布包了一包，还是周妙彤偷偷从外拿回的伤药。
周妙彤与他也不相熟，没再多言，只是嘱咐道：“隔壁房间没有人，我会在那休息一晚，你们若有事，尽管找我。”
“麻烦周小姐了。”
卢剑星感激地说，“我们天亮之前就走，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祝佳期一直在看着二人对话，直到周妙彤临走之前，她纤细的手指已然碰到了房门边沿，却微妙地顿了顿，扭头看向祝佳期。
那之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她看似还想多说什么，最终只是在祝佳期直接又无畏的目光下，收回了所有话语，转身离开。
房门轻轻阖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动静。然后房间里归于寂静，祝佳期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卢剑星身上。
后者转身，他深深地看向祝佳期：“是谁在追杀你？”
“魏忠贤的人。”
祝佳期回答。
她的话音落地后卢剑星半晌没回应。
他的眼神中有几分异样的神色闪过，就像是他搁置在桌上的佩刀一样凌厉。祝佳期根本不怕他，在确认他不会回应后，便徐徐开口，将思凡转述的天津卫的事情告知于他。
袭击天津卫港口的人是赵靖忠，跟着思凡的那个流寇丁修还因此受了伤。祝佳期也不知道祝家何时开罪过魏忠贤，更没料到赵靖忠竟然背地里和魏忠贤有所联系。说实话，祝佳期心底是看不起他的，万万没想到，却因此大意了。
她转述完毕，卢剑星沉吟片刻，突然抛出了一个叫祝佳期始料未及的问题：“你们祝家的人找过我们百户的麻烦，这事你知道吗？腊月二十的晚上，就在暖香阁。”
祝佳期愕然：“什么？”
卢剑星见她这幅模样，也不再追问，像是感叹也像是吃惊般低声嘀咕：“我以为你对你们祝家的事情了如指掌。”
她可从来没做到过了如指掌。
把祝府和铺子打点的井然有序，可不代表祝佳期是个斤斤计较控制欲强的人，不牵扯到原则问题，她都不会把日常的麻烦与旁人的秘密放在眼里——就算知道了，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说，腊月二十那天晚上，祝拾画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祝佳期是等到她安全归来才去歇息的，她没问拾画去做了什么，在祝佳期眼里，只要人好端端的回家就好。
“是拾画。”
她小声说。
“你二妹？”
轮到卢剑星惊讶了。“她和百户大人有什么过节？”
祝拾画鲜少抛头露面，又是个与世无争、超脱凡尘的性子，怎么会和锦衣卫的百户有过节？就算有过节，也用不着她亲自出手，祝家有一百种法子整垮一个人，卢剑星可是亲自体会过。
这事会与魏忠贤找麻烦有关吗？祝佳期有点糊涂，她隐隐觉得或许有所关联，想不清楚。
但有件事祝佳期很清楚，那就是他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祝家来的。
“如果是魏忠贤的人，”卢剑星接着开口，语气沉重且谨慎，“那……碰见麻烦的人，可就不止是你了，祝小姐。”
祝佳期沉重地阖上了眼睛。
卢剑星瞧她这幅模样，心底揪了揪，安慰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到底是没说出口。维持着一整个祝家运转，祝佳期可不是那种能够糊弄的人，她可比卢剑星精明多了。
但她到底还只是个年轻的姑娘。
烛火幽幽昏黄，她阖上眼的时候，明艳面庞总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眉头微蹙，带了几分哀愁与担忧，卢剑星从没见过祝佳期这番无措的模样，这番模样也提醒着他，再霸道再不讲理，管理偌大祝家的祝大小姐，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他静静地看着她，揪紧的心拧成了一股莫名的力气。卢剑星的思绪沉淀下来，他开口：“你不要担心，我答应了祝管家，就一定会护好你。”
祝佳期抬眼，她侧了侧头，轻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挑衅：“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欺你侮你，到头来，你却还要护着我？”
卢剑星并不生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口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足够很多人记恨一辈子，特别是男人。
人总是把尊严和面子看得那么重要，那天这么多人看到了卢剑星下跪磕头，可他一点也不恨她，甚至还惦记着用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去赔偿她。卢剑星不要尊严和面子吗？不是，他坐在桌边，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男人怎么会不要面子？
“你答应了祝管家，”于是祝佳期同样走到了桌边，坐了下来。她裙角下的膝盖与卢剑星的相碰，后者触电般躲开了，“那你答应时可曾想过，若我家破人亡，你还能护到我什么时候？”
“这都什么话，你——”
“——魏忠贤想要一个人死，他什么手段，你比我清楚。”
卢剑星顿时不说话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很复杂，但说出的话却非常坚决：“护不了就逃。只要祝小姐你不嫌弃，我可以带你离开京城，到南方去。苦着活，总比就地死强。”
“你的母亲呢？”
“刚好我母亲没看过海，带她一起。”
“那你的绣春刀呢？上下打点，费尽心思，就想着升个百户。结果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了一切，值得吗？”
又是一段沉默。
他不说话，但不代表祝佳期会放过他。她精致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明亮的色彩：“卢剑星，你是不是喜欢我？”
卢剑星：“…………”
他的反应就像是被祝佳期捅了一刀，当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好似害怕她还会咬人一样。
“你一个姑娘家。”
卢剑星无奈道，“怎么那么大胆？”
“是也不是？”
祝佳期不依不饶。
“这与喜……不喜欢没关系。”
“是也不是？”
卢剑星攥了攥拳头。他好像有点生气了，真稀罕，连她逼他下跪时他都没生气过。男人沉默了很久，最终隐忍的怒火化成了决然。
“祝小姐。”
他开口，“卢某高攀不起，自会把这点心思埋到土里，麻烦不到你。也请你不要拿我取乐。”
“那你就是喜欢我。”
“是又怎样？”
这下，祝佳期真的笑出了声。
不带嘲讽，更不轻蔑。她很少会流露出这番单纯的笑容，祝佳期微微颔首：“你过来。”
卢剑星走向前。
祝佳期：“坐下说话。”
他从了她的话，重新坐到了桌边上。祝佳期稍稍前倾身体，托着腮，拉近了与他的距离：“你可曾记得你下跪那日说过什么话？你说，我要是找什么乐子，就冲着你一个人来。”
卢剑星脸色一变，但就在他还想说什么时候，祝佳期抢了先。
她红润饱满的唇落在了男人的唇上，大家小姐并不知道如何去吻，她的嘴唇只是贴着他，湿润温暖，轻轻啄过，却足以说明了一切。
受到突袭的卢剑星就像块木头般呆在了原地，他震惊地看向祝佳期，后者直白地望回去，呼吸交错，她凤眸里倒映着他清晰的色彩。
“那我不去跟别人找乐子，”她笑吟吟地说，“你可得受着点。”
“祝小姐你……”
“我什么我？”
卢剑星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乐子是单纯的指乐子，还是像卢剑星想的那样别有意义。但祝佳期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她站了起来，娇俏灵动的笑意宛若幻觉般消失不见。
祝佳期拿起周妙彤给她的帕子，擦了擦手，继而开口：“既然赵靖忠是魏忠贤的人，那我有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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