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太太气得脸都歪了,

冲上来劈头盖脸骂道:“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侮辱和欺凌!你给我听清楚了,连夜把医药费还给乔家,但凡少还一文钱,

我即刻叫你身败名裂,留在上海念大学?做你的春秋大梦,

明天一早你们一家就给我滚出上海!”

闻亭丽铁青着脸,

其实早在乔太太刚才过来找她麻烦的那一刻,她就预料到此人会抵赖和反悔,

白莉芸现已怀孕,那么当初她那些自保的手段对乔太太也就毫无震慑力了,乔太太说不定早在等着出这口恶气,

那终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不由有些愣神。

乔太太误以为闻亭丽被这话所慑,

恶狠狠扬起胳膊,

瞅准闻亭丽的脸颊便要打上去:“原来你也知道怕?当初你敢招惹杏初,

就该料到乔家有的是法子搓磨你,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样的小贱人只配邱家那小瘪三!”

闻亭丽反搡乔太太一把,谁知乔太太正全力冲过来,她非但没能推动,反而将自己的肩膀撞到了墙上,

乔太太的巴掌趁势追到脸上,

闻亭丽心知躲不过去了,

闭眼冷笑道:“活这么大岁数只有这点识见,

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

我凭我自己的本事也能在上海站稳脚跟!”

“就凭你?”乔太太笑声尖利。这一巴掌她使了十足的力,

一旦落在脸上,

少不得打出血来。

闻亭丽无路可躲,咬牙告诉自己:永远别忘了这一巴掌的滋味。

往后被人瞧不起时,甚或遇到困难想要退缩时,就马上将这部分记忆挖出来警告自己:往前走,自己要给自己争气!

然而,木着脸等了半晌,那巴掌都始终没打下来。

一睁眼,就看见乔太太的胳膊被牢牢格在了半空中。

乔太太也是满脸惊愕,因为架住她胳膊的人是陆世澄。

过道那扇专供贵客出入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陆世澄皱眉看着乔太太,仿佛自己只是凑巧路过,因为嫌乔太太挡了自己的路,才格住了她的胳膊,他的身边,还站着邝志林和仙乐丝的祝老板,这两人都是一脸错愕。

“陆先生?”短暂的震惊过后,乔太太气咻咻地说,“你们来得正好,这个闻亭丽是你们务实的学生吧,她是个骗子!当初她使计骗了我们乔家一笔款子,我提醒她偿还,她竟像个流氓似地打我,我正要把她扭送到巡捕房去,还请你们帮忙做个见证。”

说话间试图抽出被擒住的那只胳膊,并继续伸长另一只胳膊去抓闻亭丽的头发。

闻亭丽因为尚未回过神,就这样被乔太太使劲抓了一下,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凶狠地反揪住乔太太的头发,同时两手格住乔太太的肩膀,竟是寸步不让。

陆世澄再次闭了闭眼,邝志林和那位祝老板也都愣住了,这漂亮小姑娘打起架来竟这么凶。

乔太太没想到闻亭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手,情急之下使劲抽自己的胳膊,结果抽了好几下,都是纹丝不动。

“陆先生?!“乔太太不可思议地回望陆世澄,“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世澄面无表情看着她,邝志林忙说:“陆先生是个文明人,他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

乔太太既惊又恼:“陆先生没看到是闻亭丽先动的手吗?暴力也是她先暴力的,我立刻叫警察来抓她,这小贱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又指指自己,态度十分强硬。

邝志林露出些许讶色,忙对乔太太说:“这位闻小姐既是务实的学生,轮不到别人来教导,乔太太接下来是要报警也好,还是找人帮忙也好,都随你的便!至于闻小姐,陆先生就先带走了。”

等邝志林说完这番话,陆世澄这才一把松开乔太太的胳膊,又将闻亭丽的手从乔太太肩上扯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站到中间,让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闻亭丽正忙着还击乔太太的五爪功,不防被陆世澄拉开了,待要再冲上前,陆世澄的胳膊却拦在她身前,她喘吁吁抬头,冷不丁对上陆世澄的视线,他垂眸看着她,但眼底没有半分指责和轻蔑,反而像在善意提醒她:再闹就不好收场了。

闻亭丽收回手,不声不响任陆世澄把自己拉到一边。

陆世澄这才转头对乔太太颔了下首,仿佛该交代的已经交代清楚了,然后,便旁若无人领着闻亭丽向外走。这光景,竟有点像家长过来领走自家闯祸的孩子。

乔太太在原地呆站着,忽然眯了眯眼,厉声说:“陆先生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别看这姓闻的年纪小,她一贯会耍手段,前一阵她还勾搭过我的儿子,后因为我儿子不肯理她了,又跑去跟麒光不清不楚,她这样的人,你——”

陆世澄倏地回头扫向乔太太。

乔太太只觉得那目光寒光凛凛,不由得噤声。

邝志林低喝:“乔太太慎言!这些话陆先生不爱听。”

乔太太怎肯忍气吞声,便改而对着闻亭丽的背影讽声笑道:“我说你今晚为何这样嚣张,原来是搭上了大靠山,我告诉你,那可是白纸黑字的账单,天王老子来了也赖不过去!明天各家报纸上就会见真章,我看到时候哪家大学敢录用你。你别装聋作哑,你是不是打算让陆先生替你还?原来你所谓的‘自己的本事’,还是像你娘一样只会依靠男人!”

“闭上你的嘴!”

闻亭丽一怒之下,从书袋里举起一样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你们乔家出了多少医药费,我可以一分不少还给你,退钱时律师会出公证文件,省得你乱作文章!你心里很清楚,那晚要不是你指使邱大鹏带他的儿子上门提亲,我父亲不会被打成那样,所以这笔医药费你们乔家应当该赔。现在把钱退给你,不是因为理亏,而是我不想再被无耻之徒继续纠缠,还有——”

她骄傲地抖了抖手里的那张支票。

“这叫育英奖学金,历年来只颁发给在校外重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学生,英才不常见,不巧我就是。”她扬眉笑了笑,“看清楚了吗!这笔钱,每一个子儿都是我凭自己本事挣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陆世澄目光一漾,深深看她一眼,那位祝老板上上下下打量闻亭丽,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样子。

乔太太五官都气变形了,只恨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驳闻亭丽,她恨恨然瞪向陆世澄,方才他一味拦着她,这会儿闻亭丽对着她张牙舞爪,倒不见他过来制止,摆明了在偏袒!

闻亭丽把支票放回书袋:“最迟明早我就把你的臭钱退给你,你等着律师的电话吧。”

刚要走,迎面走来两个人。

“哥,你都过来接嫂子了,干吗又急着走?”乔宝心拖着乔杏初,“我们去找妈,让她跟你说。”

乔杏初待要接妹妹的话,不料看见闻亭丽,整个人僵在原地,闻亭丽冷冷地从他身边擦过,脸上似乎受了伤,他情不自禁返身追上两步,就注意到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在一起。

他微微一惊,等到醒过神,才发现陆世澄也在淡淡打量他。

乔杏初满腹疑团,只得停在原地跟陆世澄点头打招呼,忽听后面乔太太哭道:“你们怎么才来……姆妈快死了!”

“出什么事了?”乔宝心和乔杏初急步迎上去。

“快给巡捕房的林督查打电话。”说话间,乔太太一把薅住儿子的衬衣衣领,“杏初,你看看你当初找的什么货色,枉你口口声声说她好,结果她回头就把你妈打成这样。”

乔杏初忍不住打断母亲:“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二位不必急。”邝志林走过来对乔杏初和乔宝心说,“闻小姐已经去找律师了,双方发生冲突时,碰巧我、邝老板还有陆先生都在场,如有需要作证之处,我等绝不推辞。”

乔太太眼神闪烁,这时,一班学生也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先前赶上真理乐团登场,客人们都留在场子里听演奏,音乐声一停,才注意到后头的动静,集体找过来,不料看到走廊里的陆世澄,不免有些意外。“陆、陆先生?”

陆世澄和闻亭丽穿过人群向外走。

走出去好一截路了,闻亭丽才想起自己忘了跟陆世澄道谢。

她抬眼看看陆世澄的背影,方才的事哪怕再来一万回,她也会跟乔太太打上那一架的,只是这会静下来,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她可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打架,不巧这熟人还是陆世澄。

“陆先生,刚才谢谢你。”她清清嗓子。

陆世澄停步回头,目光在她脸上一凝,指着她的脸颊做了个手势,旋即收回视线,回身下了楼梯。

闻亭丽一愣,赶忙从书袋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镜,一看才知道,脸颊上和脖子上多了好几道伤痕,好在不算深,但也需及时上药处理。

她心头暖暖的。陆世澄的态度跟先前刚露面时一样,对她的所作所为,既没有鄙夷,也没有嘲笑,更没有自以为是对她提任何建议和要求,有的只是贯穿始终的善意。

赵青萝和燕珍珍听闻此事,急三火四寻过来,看到闻亭丽脖颈上的伤口,两人倒抽一口气:“乔太太打的?那老妖婆竟下这么重的手!”

闻亭丽把头埋到两人肩上,闷闷地说:“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现在没力气细说,回头再告诉你们。”

赵青萝心疼地扶住她:“那我们先扶你回座位歇一会,这附近就有药店,我和珍珍去替你买药。”

“回舞池做什么。”燕珍珍没好气地说,“等着那妖婆继续刁难闻亭丽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叫车送她回家才是正理。”

闻亭丽听燕珍珍一口一个“老妖婆”,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跑,跑也没用,你们俩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先去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重新回到仙乐丝的二楼。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舞台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板等人的指引下,同学们有秩序地陆续退场。

眼看挤不进去,三人只好顺着人潮出了仙乐丝,刚出楼,就听到乔太太厉声说:“我知道您一向维护自己的学生,但您不能听信邝先生的一面之辞,我的伤口林督查已经验明,闻亭丽欠账的事只需一问慈心医院的账房就知道了,证据全都摆在眼前,今晚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会立即以诈骗罪和殴打罪起诉闻亭丽,到时候不只这学生完蛋,贵校的名声也会因此而蒙羞,您确定要为了一个品行不良的学生跟乔家打这场官司?”

米歇尔瞥见闻亭丽,掉头朝她走来:“这件事后果很严重,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场跟乔太太认错,如能争取到她的谅解,这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快跟我去向乔太太赔礼道歉。”

赵青萝和燕珍珍焦急地对闻亭丽使眼色,她们都知道米歇尔是乔太太的好朋友,乔太太吃亏,米歇尔势必会帮乔太太出头,这番话听似合理,实则暗藏杀机,一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眼下可是升学的关键时机,弄不好会影响前途的。

“我不会道歉的。”闻亭丽不卑不亢地说。

“你——”

“邹校长听见了吗?”乔太太拔高声调,“这凶徒骗钱又伤人,却毫无愧疚之心,这样的劣等学生,您确定要给她签发毕业证?”

邹校长凛然地说:“首先,祝老板和邝先生均可作证,您和闻亭丽之所以起冲突是因为您不允许她报考上海的大学,您公然侮辱闻亭丽的父母,还要求她们一家子连夜滚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让,由于您一再挑衅才引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二,当初乔家跟闻亭丽达成过什么协议我不清楚,但此前您从未控告过闻亭丽骗钱,而经过今晚一事,她已决定将乔家此前垫付的医药费如数退给您,只有在规定期限内不还,才有拖延或是诈骗之嫌,您口口声声指控她诈骗,却拿不出闻亭丽写过的欠条,这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并且有污蔑之嫌。”

乔太太一时语塞,乔杏初和乔宝心再也看不下去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朝自家汽车走:“您先回家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处理。”

乔太太脸颊上仍有些红肿,目光里更是涌动着戾气,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怎肯就此罢休,瞟一眼街旁一辆静悄悄的黑色洋车,挣扎着停下脚步,众人顺着看过去,那是陆世澄的车,他下楼之后一直坐在车里,看样子是在等邹校长。

闻亭丽只当乔太太又会发难,但她大约是怕得罪陆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冷笑着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我就等着闻亭丽带律师上门了,医院的账单我已经令人拿来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记住,今晚她十二点必须还钱,否则乔家有权利起诉她!”

听闻此话,邹校长不免露出忧色,普通人请律师少说要花几日工夫,都这么晚了,一个学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谁知闻亭丽冷然道:“乔太太自管等着吧。”

乔太太讽笑道:“你们听听,一个家徒四壁的学生能随意差遣知名律师帮她出面料理债务。闻亭丽,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面子,邹校长,务实的校训是‘求真、自强、慎独、无畏’,闻亭丽利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在外头找人帮她出头,您却毫不管束,您不觉得讽刺么?”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邹校长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据我所知,闻亭丽前后交过无数个男朋友,我最瞧不起这种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货色,您只知包庇闻亭丽,却连她的底细都没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们务实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陆世澄在车里坐着,眉头却越皱越紧,邝志林看在眼里,果断推开门下车:“乔太太。”

“妈!”这回出声制止乔太太的是白莉芸,她死死攥住乔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恰在此时,有两个人分开人群挤进来,其中一人接过乔太太的话头说:“男人?什么男人?”

众人愣了愣,来人是知名导演黄远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律师的得力助手——刘亚乔小姐。她也是务实毕业的,在场不少学生都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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