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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这一宝没押好啊!兵法里还有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燕王将自己和燕府置之于死地了,本来也是死地,破釜沉舟,以弱击强,巧用兵书战法,几年下来,居然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把个南京城围得铁桶一般,这倒合了十则围之的古训了。谷王后悔自己选错了路,和四哥相距太远了。世上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想办法弥补才是上上之策,他让刘信、吴智一起帮他盯着。

机会来了。

刘信密告他朝廷人心离散,建文帝正为选将守城犯难呢,请谷王自荐守卫紧要的金川门。因为无将可用,有人能主动请缨,当然是好事,建文帝当即应允了。朱橞大喜过望,

报效四哥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担心他人单势孤,建文帝还让曹国公李景隆辅助。李九江是个什么货色他还不清楚?早就看他有二心了。二人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守城的第二天,远远望见燕王的麾盖,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士兵大开城门,放燕军蜂拥入城。

他在大火未尽的乾清宫前拜见了燕王。他说:“王气在燕,大家早都在传。回了京师,

感触更深,满大街的童谣: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知道四哥早晚会有这一天,

因而提前回京,潜心静待,关键时刻助皇兄一把,还就真帮上了。”

编的天衣无缝。

兵不血刃进了南京,燕王即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人财物力任其享受,但对他重回宣府的请求却不置一词。知子莫若父,现在,父亲不在了,也就知弟莫若兄了:“宣府古称上谷,其地苦寒,蛮夷出没。十九弟固有心为朕守御,朕为兄长,又怎忍心弃弟于蛮荒?

从朕所言,和几个弟兄一起,到四季如春的江南吧,就守在朕的身边,以便时时照拂。”

谷王明白,他带兵的梦想永远破灭了。

到了长沙,他郁闷了半年就开始放肆,试探皇帝对他的态度,极尽招摇之能事。谷王车驾所过之处,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官民回避,车驾过后半个时辰才许军民上路。有不

懂规矩冒犯的,甭管你是谁,一顿鞭子是吃定了,还有嘴硬的,竟被鞭笞致死。茹瑺,洪武时的兵部尚书,一个胆小如鼠、治家不谨、又有着几分傲气的官员,因首劝燕王即位,

被封为忠诚伯。先是得罪赵王高燧,被遣送回家。打湖广经过,心中郁结,又瞧不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绕道长沙城外而去,自己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谷王什么人,没茬还在找茬呢,见了亲王不拜谒,还是个贬官,眼里没有王爷,那是违反祖制的大罪,必须告诉皇帝。永乐当然向着谷王,遂征茹嫦下狱。下狱后的茹嫦万念俱灰,便让儿子买了毒药,服毒自尽了。又险些连累儿子犯毒杀父亲之罪,亏得拿出了实承父命的证据,才免一死,全家二十几口谪戍广西河池。

茹嫦的公案后,谷王心中有了实底,更肆无忌惮了。他募兵、练兵需要钱,只靠那点俸禄和皇帝的赏赐远远不够,于是,不惜以王爷的身份召见了长沙附近各州县税课司、河泊所掌事的九品大使,告诉他们“皇上”的旨意:三之一的税收要直交谷王府。刚刚入流的九品大使们哪见过王爷这么大的官?又是皇上的旨意,王爷怎会假传圣旨呢?唯唯诺诺,

满口应承。自此,长沙附近很大一部分税收流进了谷王府,州县官员们完不成皇差,户部不干,有跟谷王理论的,轻则被骂,重则被打,也有据理力争,丢了小命的。俸禄税收外,谷王府的第三项收入就是一些豪势大户的“孝敬”,有孝敬不到的,说不定哪日连产带人

就没了。皇帝虽听到了一些风吹草动,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诫谕。刘信以“理财”见长,十

年来,靠着这几项收入,勉勉强强能敷衍王府的开支。眼下,又让他去筹赏钱,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去税课司寅吃卯粮。

“卑不谋尊,疏不谋亲,这样下去,会招来杀身之祸啊!”谷府长史虞廷纲不止一次地悄悄劝谏谷王的胡闹。他这个身份就相当于朝廷过去的丞相,上膺谷王,下承百官,和谷王是与荣俱荣、与损俱损的利害关系。若东窗事发,那不是谷王一个人的身家性命,乃是谷王家小、官员乃至三个护卫上万人的身家性命。

谷王这辈子都在猜题押宝,哪里肯听一个五品官员的聒噪,依然我行我素,独往独来。

最近,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得了个“南岳之足,地脉所系”的谶言。说大明的地脉在南岳,

南岳衡山在哪呢,就在长沙之南,正是他的倚仗。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句“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也不管那十八子是什么意思,自己往上贴,无知的刘信、吴智恭维着,他竟相信起自己就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虞廷纲这个憨厚的、从书堆里走出的长史顿觉好笑至极又惭愧至极。好笑的是,谷王在朱家大排行中本是十九,因太祖第九子朱杞早夭,便自命为第十八子,这也就罢了;殊不知人家“十八子”说的是个“李”字,那是广泛流传于隋末的一句谶语,民众先是投奔瓦岗寨的李密,李密败亡后又投到了李渊的麾下,成就了李渊的大唐王朝。和你这个朱家自封的十八子又有什么干系?惭愧的是,做谷王的长史七八年了,既不能辅导谷王本分做

人,又没有给他更多的学识,以致连个“十八子”都不知什么意思,还在那儿自鸣得意呢!

其实,谷王自幼也是多少个师傅教着,四书五经、古代典籍也没少翻了,尽管他不用功,耳濡目染也够用了。他的心里清楚着呢,为着给自己找折,他是百般搜罗,找到了李淳风、袁天纲的《谶记》,竟是什么“十八孩儿兑上坐,九州离乱李继朱。”两句谶语和自己扯不上干系,还要李继朱,不吉利。于是,干脆选了一个十八子主神器,就把十八子解释为自己,迷惑一批人应该没问题。

几次大规模演兵后,虞廷纲越发觉着事态严重,越发觉得谷王护卫的训练有“谋逆”之嫌,这怎么得了?自己受牵连搭上性命都不说,谁让他是谷王的长史呢,可阖府上下多

少人的性命都攥在谷王手里,他不能再犹豫,就是死也不能让谷王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

下定了拼将一死酬苦主的决心。

“臣参见王爷。”待谷王从后宫“沐浴”后走进存心殿,早已等在那里的虞廷纲忙上前施礼。谷王强撑着略显疲惫的身子,吊着个脸,更显丑陋。母亲的美丽在他身上一点都没体现,倒是随了他父皇年轻时的猴脸,两腮无肉,嘴却又尖又长,放在猴子堆里,一时还真不好辨认。

但这副长相却坚定了他“主神器”的信心,毕竟,这是父皇的长相啊!这些日子,他的计划有条不紊,见到虞廷纲,他的心就发堵,恨不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他也不赐座,自己往王爷的宝座上一坐,很不耐烦:“长史又有何要教孤王?”

虞廷纲身高八尺,器宇轩昂,高大的长史和蜷缩在椅子里的王爷,一个伟岸,一个猥琐,简直就把谷王比没了。谷王可不管这些,若说人生如树花同发,他那朵丑花幸运地坠到了皇家的茵席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生的贵族血统,说不定哪日也要飞上帝畿呢!

下面的人再高,也是一句话就能打发了的臣子,能奈我何?

“臣素知王爷不喜廷纲说话,但臣还要说,”

虞廷纲挺直身子,更显高大,“皇上遣臣到谷府,臣就要尽职: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臣以为,王爷护卫仅为维护王府,必要时缉捕盗贼,为朝廷鹰犬。但王爷岳麓演兵,湘水造舰,过矣!殿下所为已超乎常理,朝廷若知此情,必降罪于谷府,王爷还能这样自在吗?”

谷王直起身,心中一股怒气,借着酒劲,干脆把要说的话捅出来,省得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时不时饶舌。他瞪起眼睛:“虞廷纲,孤且问你,太祖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该是谁家的,该由谁来继承?”

“当然是朱家的,由朱家人继承。”

“按常理,是谁做皇帝?”

“建文帝。”

“现在又是谁?”

“王爷的四哥永乐皇帝。”

“是太祖传给他的吗?”

“不是。”

“怎么来的?量你也不敢说!孤就直白地告诉你,是夺来的,是从建文手中夺来的,

人所共知的事。你个迂腐的老学究,纵然学富五车,古往今来,你听说过谁家老四当了皇

帝?老大有份,老二或许有份,何时就轮到他老四了?他能夺,孤为甚就不能夺?何况有谶言:‘十八子主神器’,孤王只要把这谶语一传扬,举兵一倡,天下必然响应。”

这一惊非同小可。虞廷纲心中一阵拥堵,像全身的热血一时都攒到了心脏里,水涌河

窄,就要决口。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立住了脚跟。谷王今天已明说要造反了,还扯什么“十八子”的事,可他又不能当面说破王爷的无知,长史失职,长史失职啊!怎么才能规劝他回归正途呢?虞廷纲思忖着对策,一时不语。

谷王哈哈大笑:“你们这些书呆子,就知道‘之乎者也’,哪晓得‘武力’的厉害?

秦皇不举兵,何以服六国?汉高不举兵,何以有天下?此为远者,今老四不举兵,还能当皇帝?说不定早被建文幽囚致死了呢!孤手有谶语,又有一万多精兵,远胜老四当年的八百卫士。孤胜券在握,你若好好辅佐,说不定将来也能弄个六部堂官做做。”

“王爷,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臣为长史,就是谏死也不能让王爷干犯那遗臭万年的死罪啊!”虞廷纲突然声高八度,往前挪了一步,吓得谷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一小小的举动使得谷王在虞廷纲心中的位置更加渺小了,如此惜命的胆量,能造得了反吗?但此念一闪而过。铤而走险的人未必都是亡命徒,他相信,话既已说开,以死规劝,陈明利害,不信谷王不回心转意。

“殿下怎就不审时度势呢?今上当年起兵时虽只有区区八百将士,可他长期在边,又屡次出塞,文韬武略,运筹帷幄,边将们服他,故所到之处,一呼百应,一年下来已有十几万人马;其次,朝廷削藩,亲王们被抓、被幽,人心惶惶,恨不能扯旗同反;其三,建文帝年轻懦弱,没有主见,黄子澄、方孝孺迂腐,任用李景隆一类花花公子做什么大将军,

焉有不败之理?“今天又是什么情形?皇上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战阵没见过?再看

他的治绩:天下乂安,庶绩咸熙;待诸王如何,殿下已见;更何况他身边,文有道衍、蹇义、

夏原吉、宋礼等干臣,武有张辅、李彬、陈懋、柳升、陈瑄、薛禄等大将,两度北征,两修运河,纂修《大典》等群书,文治武功,举国称赞,可谓天下归心矣!而殿下身边,张成见过什么世面;吴智、刘信阉竖之辈,又懂什么兵法战阵?而依之若长城,尊之‘师尚

父’、‘国老令公’,此正败亡之象。若扯旗举兵,不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又是什么?”

“住口!”谷王大怒,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杀气,指着虞廷纲,“孤尊你长史,委你心腹,你倒反唇相讥,真不知天高几何了,难道活腻了不成?”

“臣一片忠心,上可对天,王爷一意孤行,殃及池鱼,害了自己,祸及全府,今日王爷不杀我,他日也逃不出朝廷的法度。”

“孤王就成全了你,来人,推出去斩了。”谷王本没有杀他的意思,毕竟,君臣也已近十年,和尚不亲帽儿亲,可话赶话激到这里,再无退路,虞廷纲的死谏终没有奏效。

“臣最后说一声谢谢王爷,今日一死,他日倒落得个忠臣义士的美名了,是杀是剐任凭王爷。只是,岳麓山下藩王起反,礼崩乐坏,斯文扫地,苍生蒙难;一江之隔,让清丽优雅、粉墙玄瓦的岳麓书院见笑了,让三百年前的朱熹、张拭两位大师见笑了!让岳麓山下、湘水之滨的朗朗书声见笑了!”

带有嘲笑和挑衅性质的几句话,真的把谷王激怒了:“孤看你就是个乱臣贼子,就给你用个最好的死法,千刀万剐。推出去,推出去!”

虞廷纲死了,却被报之以“欲加害谷王,为卫士所杀”的罪名,永乐深信谷王,并不深究。谷王心中高兴,等于用五品官员虞廷纲的性命又试了一下朝廷,看来老四是一门心思信自己了,那就好,那就等着吧,十八子一定会做出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来。

早听说礼部主事尹昌隆名气大,建文时就说过请燕王入朝、“周公辅成王”的话,故想请朝廷批准,让尹昌隆继续做谷王府的长史。一则遮遮朝廷的耳目,二则若还有“周公辅成王”的想法,说不定还能为己所用。

尹昌隆早隐隐听说了谷王的所作所为,料是必无好事,宁愿在心性刻忮的吕震属下做

事,也不愿去蹚那汪深不见底的浑水。尹昌隆虽未到任,遇到吕震,也是倒霉,后竟被牵连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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