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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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

低微的女声钻进耳中。

盛君殊睁开眼，侧头，看见睡前闩住的门开了条缝。一道婉丽瘦削的影子撑着门，立在门口：“师兄。”

是衡南。

盛君殊应一声，半梦半醒地扫向那熟悉的面孔：上半张脸掩在檐下的阴影中，下半张脸则被屋内的夜明珠照得近乎透明，腮是雪白的，唇是浅红的，唇角挂着黑红血渍的破口，便显得触目惊心。

盛君殊被这鲜红所刺，心中一突，睡意全无，立马摸向了床头的佩刀：“出什么事了？”

他想一跃而起，去门口看看师妹为何吐血，可惜身体沉重得像浸足了水的海绵，无论如何借力都使不上力气。

衡南看在眼中，却无动于衷，反倒将嘴角柔婉地一勾，他才发现，她脸上伤痕累累，深可见骨：“你不必着急。”

她微笑说，“我只是来同你告别的。”

“衡南！”

盛君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化青烟，撞向四野。撞碎的瞬间太过惊人，他禁不住闭上眼，再睁眼时，门紧紧地闭着，他躺在床上，眼前既没有人，也没有光。夜安静得诡异，唯独心脏在喉间跃动不休。

倘若这是梦，那一定是个可怕的噩梦。

少年有一张美般的脸，可惜生性迟钝，喜怒不形于色，略显木然。他握紧被冷汗打湿的刀柄，将牡棘刀抱在怀里，拿袖子慢慢地擦拭刀身，想借此将混乱的思绪抚慰平整。

然而，他忽而停下动，意识到方才那并不是梦，乌黑的瞳孔如受惊一样，一点点缩起来。

那是师门的独门秘术“出窍”。儿时师兄妹几个羡慕志怪传说中神仙的“梦中点化”，缠着师父要学这样的神通，师父就教了这样一招元神出窍法，可以用来在梦中“点化”他人，传递讯息。见到出窍之人，就像被托了梦。

但师父又叮嘱大伙儿不得乱用，因为人的元神不能轻易离开肉身。唯有生死关头，夙愿未消，才可以勉强一试。

生死关头，夙愿未消……

瞬间，师妹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连同一些被忘怀的伤痛记忆，全部挤进脑海，盛君殊周身的血脉好像被火流窜过一遍，腾身而起，将门一把推开。

风自旷野涌入室内，整个垚山，漫山遍野，火光冲天。巨大的匾额摇摇欲坠，喊杀声与外门师弟师妹们的哀嚎冲撞着耳膜，山雾中纠缠着一股湿热的血气，不断地侵袭他的口鼻，令他的后脑一阵一阵地发痛。

原来今日，正是师门被屠灭的那一日。

盛君殊在恍悟的瞬间，胸口悲愤、急切的情绪蓦地上涌，爆裂开来，化双肩橙红色的灵火，向上飞蹿。他夺门而出，持长刀的身影如猎豹般在黑夜中狂奔，直奔那个藏着天书的山头。

这一日，在天书藏洞，他永远地失去了二师妹衡南。

盛君殊颈部的动脉与鼓膜同时颤动，迎向乌云一般的拦路敌人。落在身上的刀戟楔破皮肤，血浸透了衣裳，他的刀上灌注了巨大的力量，将迎面而来的鬼面人震倒，杀出一条细而窄的血路。他们像蝗虫一样地追上来，他无心缠斗，只想着要快。

天书藏洞在泼天血雾之中越来越近。终于，他在对岸地看见了衡南的影子，她立在崖巅上，像一抹白色的幽魂，身后围着数十个鬼面人。在那个瞬间，她似乎也回过头来，望见了他。

衡南怀中的垚山之宝“天书”正在发光。她像抱着着一轮明月，面孔被映照得发白。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那轮明月便陡然坠下，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表情。

盛君殊觉得心中什么东西坠到了底，随天书一起四分五裂，发出阵阵的闷响，周边的一切都变得缥缈起来。眼前的一切化黑暗，纷然溃散。

……

耳边的喧嚣像退潮一样远去。

盛君殊的身子重重弹了一下，感觉自己被包裹在座椅中间，阳光温热地照在眼皮上。像宿醉初醒，他头痛欲裂，不禁皱了皱眉。手下抓住个坚硬的东西，不是刀柄，而是——方向盘。

车玻璃外，绿树摇摆，校门口的学生来来往往，一只巨大的棕熊玩偶在发传单。阳光照在眼皮上，是踏实的温热。

盛君殊穿着中灰色高定西装，皮肤冷白，下颌骨方且直，已经从那少年的脸上生发出成熟的气质，侧脸有一股矜贵的冷峻，他漆黑的眼看着外面的景象，指骨微动，沉默地将方向盘攥紧，额头上全是冷汗。

“白日发、发梦，不祥之兆啊。”

坐在副驾驶的秘书张森探着脑袋，继续小心翼翼地安抚他，“老板，梦、梦见什么了？”

“不仅是白日梦，还是梦中梦。”

盛君殊垂下眼，没什么起伏地说。他抓过挡风玻璃前的山鬼娃娃，放在手心。

娃娃是染色手工木雕，勉强能看得出是个长头发、吊梢眼、穿古装的妖娆少女，只是那木头不知是因为破碎后修修补补，还是因为年久腐朽，斑驳不堪，看上去有些可怕。

盛君殊指尖向肩上一蘸，借一点灵火的暖意，小心地它剥落的“衣裳”烘烤如新。

张森看着专心致志补娃娃的老板，没有催促。他知道盛君殊心里乱的时候，就喜欢拿这个娃娃修修补补。这毕竟是衡南留下的唯一的遗物，当日清点尸骸，衡南尸骨无存，唯有这个当日挂在她腰带上的娃娃四分五裂地躺在一片焦土中。

当时盛君殊注视着娃娃的表情，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盛君殊补好了人偶的衣裳，沉默地看着它。

张森有些怜悯地说：“老板，又梦到垚山了？这个案子，咱们要不然就、就不跟了，叫公、公安那边派子烈来盯梢，咱们直接掉、掉头回去睡一觉，都连轴转三天了。”

“不用。”

“老板，你都白、白日发梦了，这说明你的精力，已经接、接近透支！这种状、状态，从你眼前晃过去几个人，你也看不清，坚持没效率。”

盛君殊抬眼，显得疑惑：“三十四个人，一只熊。”

张森一口气梗在喉咙，无言以对，又企图质疑：“熊？”

他往窗外瞅，真的看到清河职业院校门口的人群里，有个穿棕熊玩偶服的人，正在笨拙地发传单，几个女生嬉笑着从它身前和身后绕过去，有人拍它的肚子，还有几个人在拍照。

耳边，盛君殊继续喃喃：“我梦见衡南了。”

张森了然：“你想、想小二姐了。”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梦见过衡南，差点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盛君殊说，“在今天的梦里，她用了‘出窍’，专程来与我告别。可是当年，我们甚至没有告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怪我，在那个关头，没有来得及救她。”

张森默了一下：“小二姐是、是为了保住天书，这也是她、她的选择，不是你、你的错。”

盛君殊没有说话，眼神罕见地浮现出几分锋锐，再次握住娃娃，张森一把按住他的手腕，阻住他的手指：“这个娃娃上，真、真的没有小二姐的魂魄，你已经试了无数次，浪、浪费灵火。”

垚山派弟子当初修炼出的双肩灵火，还有当初淬炼的宝物，都可以辅助天师感知世间残留的人的执念，这种执念称为怨灵。但这种法力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且不可再生。

生活如流，滚滚向前，当初那个痛彻心扉、令人惊悸的夜晚，也在千年的岁月中悄然褪色，变成一根长在肉中、引起钝痛的刺。活着的人，总要更好地生活。

“其他人倒也算了。可我不一样。”

盛君殊仍然捏出指诀，自指尖亮起一团光。

张森明白他的意思，衡南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可是，你、你不是对小二姐没有感觉吗？都是你师父当初硬凑的姻缘。折在那一夜的兄、兄弟姐妹那么多，你没法全救下，这心理只是、是愧疚。”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哪件？”

张森小心地问，盛君殊这个人平时极为理智，将工看得比什么都重，就更显得今天的他好似中了什么邪。

“师门倾覆以后，我看了许多典籍，其中一本有云，天书有灵，即便损毁，也能吸取天地灵气，自动拼凑复原。当时我想，倘有一日，天书复原，是不是衡南也能……”

张森：“这、这……我当然也这样希望，可是都这么多年了，连、连个天书的鬼影都没看着。”

丝缕的灵火徐徐从盛君殊口袋内的小木弓中涌出，汇成一脉，慢慢扩散到整个车内，张森惊讶极了：“老板，你还借子烈的灵火？我们不是正在办案吗？”

盛君殊在金光之中闭目不语，忽然开口，说：“我感觉到衡南了。”

张森咋舌，一股寒意顺着后脊往下蹿：“你、你没中邪吧。阳炎体没有轮回，小二姐死了，就不可能轮回。老板，你实、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怨灵影响你了。”

话音未落，盛君殊已经发动了车子。

张森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头发也被车窗外的风吹得向后卷起。

*

黑色vanquishi在道路上如醉酒般蜿蜒前行，以一种危险的姿态地贴向人行道，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引得路边拿传单的学生尖叫着向旁边躲避，那圆圆胖胖的棕熊愣了一秒，转个身，拔腿就走。

黑色vanquishi再度发动，紧跟上去。

“老板？！”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森的手机铃声大，肖子烈暴躁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过来：“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借走我弓上的力量了？你们耽搁我大事了知不知道！我本来能直接把长海医院的那一息怨灵拘住的。”

张森警惕地看着车窗外，棕熊扭着屁股在前方走，疑惑地回过头两次，确定这车是在跟着自己，干脆一扭一扭地加快了步伐。再看一眼双肩灵火盎然上涨的盛君殊，这一切都令张森感觉梦幻，道：“小、四哥，别生气，听我解释……”

肖子烈暴怒：“你把电话给盛君殊！”

“现在，不、不太方便。”

“不方便？”

肖子烈狐疑道，“他在干嘛？你们不是在盯人吗？”

“他——”张森眼睁睁地看着那熊越走越快，最后甩着腿尽全力跑了起来，他亦随着汽车猛然的加速闭上眼，“在街上追熊。”

肖子烈的语气显得不可思议：“你说我师兄在追什么？”

“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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